新生活方式研究院/文 手心團出大大小小的棉花，麻利地填入小熊的鼻子、臉頰、四肢、后背。這一點點的過程，看似枯燥重復，卻能讓一份思念變得有形有體。

這是一位女士定制的思念熊。

今年年初，女士的父親去世了。她給小潔寄來了父親在病床上穿過的睡衣。臨終前父親提出要捐贈遺體，他以為這樣能換來一筆錢，留給自己的女兒和伴侶。這是父親一生為數(shù)不多表達愛的時刻。衣服上的灰黑格子，定格了女兒對父親的最后印象。

小潔特意把睡衣的翻領縫在小熊脖子上，還在熊肚皮上加了四顆睡衣紐扣。縫扣子時，小潔給我們指了指小熊身上一處淺淺的污漬。

小潔在縫制思念熊。/曉洋

?“對于外人來說，這可能是洗不掉的污漬，但對于朝夕相對的親人來說，那就是逝者在世上存活過的痕跡。”小潔解釋道。

小潔，畢業(yè)于四川美術學院，正職是從事皮具手工定制。她做思念熊，緣于一次即興的留言回復。

想再次擁抱你

2019年年底，英國一個女孩在母親去世后，一直走不出悲傷。她的閨蜜是一個裁縫，特意用好友母親的浴袍，制作了一只布偶小熊。這個故事傳到了國內(nèi)，網(wǎng)友紛紛留言想擁有寄托思念的小熊。

小潔隨手回復了一名網(wǎng)友的留言，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做。”很快，30多位網(wǎng)友給她留言，拜托她制作這種小熊。

接下來，縫小熊，幾乎占滿了小潔的業(yè)余時間。一只手工小熊，通常要做7至8個小時，收費350元。遇到像毛衣、紗網(wǎng)這樣的面料，制作時間往往翻一兩倍。小潔說，跟300元一小時的定制皮具相比，制作思念熊談不上賺錢。

在衣物上裁剪開片。/@思念熊手藝人

堅持做思念熊，更多是為了成全陌生人。

去年，一位女士的留言，讓小潔惦記至今。女士的愛人是輔警，在抓捕越獄犯人時犧牲了，當時女士懷孕三個月，小孩從來沒見過爸爸。知道女士的故事后，小潔感動落淚，心想著“我要先給她做小熊，其他訂單先壓一壓”。

小潔做了一只“輔警熊”，小熊穿著淺藍制服，身上縫有輔警臂章。相熟的記者把這個故事拍成了短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絡。

不承想，小潔和她做的小熊上了微博熱搜。3天里，她的個人微博涌入了6000多條留言。許多人希望定制的小熊能代替逝世的親人，擁抱著TA，見證未來人生的每一個重要時刻。

到“思念熊手藝人”超話下，你會讀到人間最平凡又真摯的情感：

#媽媽熊

這件睡衣是媽媽和女兒的母女裝，溫暖柔軟。媽媽生前愛帶女兒去探尋美食，經(jīng)常說走就走。以后將由媽媽熊伴著女兒，品嘗不一樣的美食。

#弟弟熊

按女孩老家風俗，逝者所有的東西都要燒掉。女孩緊抓著一個軍綠書包不肯放手，才留住弟弟這唯一的遺物。想起弟弟，她感嘆：“閑話家常偶爭吵，當時只道是尋常。”

#姥姥熊

記憶中穿著黑色花棉襖的姥姥，已經(jīng)離女孩很遠了。自從姥姥去世后，女孩還沒和媽媽好好聊過姥姥的事情。在思念熊制作期間，母女倆打開了話匣子，關于姥姥的回憶全涌上心頭。

#兒子熊

兒子天生殘疾，拿畫筆都困難。父母悉心照顧下，毅力驚人的他考上了大學美術專業(yè)。哪怕身體被束縛著，但在畫布上他是自由的。如今這個小孩寄托在小熊上，繼續(xù)陪伴著父母。

#爸爸兔

父女緣分只有短短21年。爸爸屬兔，女兒想要一只布偶兔陪伴自己。之前爸爸非常羨慕別人家孩子考上公務員，如今女兒已成功“上岸”，可以自豪地告訴爸爸，他的女兒也很優(yōu)秀。

一時間，思念熊訂單增加，但縫制的只有小潔一個人。持續(xù)5個多月后，她的腱鞘炎發(fā)作，手頭上所有的工作都只能暫停。

那一刻，小潔意識到：“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做有意義的事，也要有同伴。她把自己改良過的小熊紙樣公布在網(wǎng)上，鼓勵有需要的人親手制作小熊。重慶的一位姐姐，騰出自己公司的會議室，給小潔做“思念熊工作室”。最近小潔還建立起“思念熊手藝人聯(lián)盟”，不少全職媽媽、服裝設計專業(yè)的學生加入進來。

思念熊手藝人聯(lián)盟至今一共完成了90多只思念熊。小潔希望今年能抽出時間來，研發(fā)更多新的版型，做出“思念兔”“思念馬”等多種造型。

制作思念熊時余下的紐扣，每一顆紐扣代表著一個逝去的生命。/曉洋

平淡也有意義

對于資深手藝人來說，縫制小熊是相對簡單的，但所寄托的情感卻是無比復雜的。

小潔經(jīng)常收到大段留言和手寫信件，訴說關于逝者的點滴故事。她看到過丈夫走后徹夜失眠的妻子、父母走后茫然無措的女兒，等等。不是每個人都擅長文字表達，但字里行間的深情和思念，足夠打動人心。

這些傾訴性文字，小潔看得慢，回復也慢，一天只能回兩三百條留言。以前，她能做的就是盡心盡力把小熊做好。現(xiàn)在，她還會和心理咨詢師合作制作短視頻，為飽受思念之苦的人們進行心理疏導。

心理咨詢師提醒，記住也是一種愛。/@思念熊手藝人

閱讀留言和信件時，小潔留意到一種反復出現(xiàn)的情感——愧疚：

孫女會怪自己疲于996。奶奶陪伴自己度過整個童年，自己工作后卻沒能在日程中給奶奶留下更多的時間。

女兒覺得自己不會表達愛。小時想多吃兩個抄手，長大想離婚獨自帶娃，父親都會默默支持。直到父親走了，她才明白無言陪伴中的深情。

妹妹后悔沒有親口說出愛。哥哥從小無條件地愛護著妹妹，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可是妹妹卻從沒認真地叫過他一聲“哥哥”。

“我看到太多人的愧疚，后悔自己沒有抽時間多陪伴親人。”小潔說道。

跟許多年輕人一樣，曾經(jīng)的小潔總嫌父母嘮叨。早些年她遠赴上海、新加坡打拼，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當時的她并不完全理解，得知女兒生病時，媽媽為什么會在電話那頭放聲大哭。

人生有所經(jīng)歷后，她開始明白陪伴的意義。小潔說：“平平淡淡的時光也有意義。那意義就是陪伴。”

現(xiàn)在無論多忙，每周她會留一天時間回家，主動關心爸媽。父親喜歡報團旅行，她會找好線路，由老人挑選。旅途上長輩想拍張“到此一游”，她自覺去找角度，拍橫圖和豎圖。

對于她做思念熊，父母一開始不太能接受。面對父母的疑惑，小潔會按照長輩的邏輯，跟父母心平氣和溝通：“如果你相信死亡是一種忌諱，那么我們幫助在世的人們不該算積德嗎？”

在思念熊里填入愛。/各式各YOUNG

女兒的篤定和媒體的報道，漸漸改變父母的態(tài)度。疫情期間小潔在家做小熊，她爸爸會背著手過去看看，問她今天做的是爸爸熊還是媽媽熊。看著年事已高的母親，他會主動提議，讓女兒將來做5只小熊分給自己的兄弟姐妹。

小潔說：“人生不可能沒有遺憾，但我希望可以盡量少一些。”

死亡不是終點

珍惜活著的親人，因為總有一天我們要分開。

小潔坦言，自己曾是“中二”少女，沉浸于玄幻和二次元世界。她最喜歡的角色，是《指環(huán)王》里的一個精靈——格洛芬德爾。

在托爾金的筆下，格洛芬德爾具有治愈的能力，散發(fā)著內(nèi)在光暈。他伸手觸摸弗羅多的傷口，能用自己的光明封印巫王的黑暗，使主角繼續(xù)完成摧毀魔戒的任務。

這位治愈者還是一位戰(zhàn)士。在中土第一紀元，他護送剛多林婦孺?zhèn)麊T撤離，與炎魔同歸于盡。到第三紀元人間再遭黑暗力量侵襲，他主動請纓，從無憂無慮的精靈天堂重返人間，與人類并肩作戰(zhàn)。

在弗羅多眼中，格洛芬德爾自帶光暈。/Anna_Lee

“我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強大的戰(zhàn)士，驅(qū)散黑暗，引入光明。做思念熊后，很多人會說我的事很溫暖，很治愈。……喜歡格洛芬德爾這么多年，我現(xiàn)在好像有一點點像他了。”她自豪地說道。

就像她喜歡的角色會復活，小潔始終相信：“死亡不是終結(jié)，是新的起點。”

到瑞士德語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旅行時，小潔看見過小孩在墓地旁踢球。球場和墓地之間沒有圍墻，生者和逝者比鄰而居。而在國內(nèi)，墓地通常在非常偏遠的郊區(qū)，死亡教育缺少合適的場景和語境。當死亡降臨到身邊人，我們往往感到“從沒想過”的突然。

小潔說：“其實，我們經(jīng)常會接觸到‘死亡’的相關信息，只是沒有足夠覺察。” 在她學過的西方美術史里，《晝》《夜》《晨》《暮》這些米開朗基羅最具代表性的雕塑作品，一直都是墓飾。

小熊的手臂上繡有“懷”和“念”。/各式各YOUNG

生命像一份禮物，我們遲早要還回去，但是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延續(xù)方式。藝術作品能延續(xù)創(chuàng)作者的生命，親人的思念延續(xù)著逝者的存在。只要有我們的緬懷，逝去的人就會一直在，而且終將重逢。

文/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