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欽/文

2022年真的是魔幻的一年，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一切計劃都被不確定性打亂。發(fā)生了好多事，卻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恍恍惚惚間，就走到了這一年的末尾。不久前，一位友人問：“這一年你都做了些啥？”我不假思索地答道：“這一年，我讀書。”

或許，作為一個教書匠，讀書就是工作，本該是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事實上，身處論文求績效、科研為致富、寫作成生意的大環(huán)境中，自由自在地讀書委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不過今年，由于一系列不可控因素，我得以放肆一回，肆無忌憚地去讀一些僅僅因為自己心情煩躁或愉悅而想讀的書。尋回這種純粹的讀書感覺，或許是今年最幸運的事情。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看這一年主要讀的一些書，也算是對這特殊的一年做次簡短的告別。

一

歷史類的書籍，今年讀了《劍橋古代史》《安納托利亞勇士：赫梯人簡史》《古代卡尼什：青銅時代安納托利亞的商業(yè)殖民地》《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希臘前的哲學——古代巴比倫對真理的追求》。

《劍橋古代史（第九卷）: 羅馬共和國晚期 公元前146年-前43年》
[英]J.A.克魯克 等 /編
裔昭印 等 /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22年12月

有心的讀者從書名中就能一眼看出這組書的特征。其實，今年讀的歷史類著作有點雜，比方說坊間名聲很響的《國王神跡：英法王權所謂超自然性研究》，讓我心儀已久的《劍橋早期內亞史》，還有那本不太討喜的《煉獄的誕生》。但是最想聊聊的還是這幾本與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相關的中譯著作。

自己對于兩河流域早期文明的興趣源自兩三年前，最初是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即大衛(wèi)·格雷伯在《債：第一個5000年》一書中有關人類早期貨幣屬性的論述是錯誤的，為此需要找出能夠證否其觀點的材料。于是我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搜集和閱讀兩河流域早期文明的資料。而在閱讀過程中，個人的關注點逐漸潛移默化地發(fā)生了變化（至于大衛(wèi)·格雷伯，他的觀點確實是可質疑的），從具體的貨幣問題轉向了對古老文明中城市生活圖景的興趣。

所以當友人好奇地拿起《古代卡尼什》，問：“這本書是寫什么的？你讀這書干什么？”我用一種理所應當?shù)目谖钦f：“這是一座四千年前的城市，它位于現(xiàn)在的土耳其。”

現(xiàn)在想起友人當時疑惑的表情，我知道自己完全沒能回答他的問題。或許我應當讓他讀一讀下面這段文字：

“總共：15公斤金，阿穆爾-伊施塔的投資資金。從蘇薩亞年開始，他將用于貿(mào)易12年。從利潤中，他將獲得三分之一。他將負責另三分之一。在期限結束之前撤回錢的，每1磅金取回2公斤銀。他將不會拿走任何利潤。”

作為一名現(xiàn)代讀者，如果沒有任何有關文本背景的提示，能夠想到這段有關投資、分紅和撤股的程式化語言是出自一塊距今四千年前的泥板嗎？

公元前兩千紀，當時世界上五大文明區(qū)中至少有三大文明區(qū)（美索不達米亞、印度河谷流域和古埃及）因為貿(mào)易而緊密聯(lián)結在一起，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全球化時代。

這一時期兩河流域的城市文明，有著系統(tǒng)的城市規(guī)劃、復雜的治理體系、近乎“現(xiàn)代化的”商貿(mào)組織和市場網(wǎng)絡，甚至上流階層的人們還可以享受冰淇淋這類“現(xiàn)代性食物”，擁有私人衛(wèi)浴設施這類“現(xiàn)代生活方式”。然而所有這一切，卻又受著與在現(xiàn)代世界人們看來全然陌生的文化觀念與思維法則的規(guī)制。兩相交織在一起，會讓當下的人們產(chǎn)生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一種透過異域的風景反觀自身生活狀況的感覺。所謂“以史為鑒”，其意義大抵就是如此吧。

《債: 第一個5000年》
[美]大衛(wèi)·格雷伯 /著
董子云 孫碳 /譯
中信出版社
2012年11月

《劍橋古代史》在國內陸續(xù)出版算是一件幸事。不過就和其他劍橋系列的區(qū)域斷代史著作一樣，這類書對普通讀者不友好，主要是為科研工作者或者我這樣的書呆子準備的。對于書中瑣碎的考證，我個人會讀得津津有味，可是對于普通讀者來說，就可能顯得過于枯燥了。

《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和《古代卡尼什》兩本書應該結合在一起讀，前者用鳥瞰的方式縱覽了從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300年兩河流域的城市，構建起一個美索不達米亞城市的模型；后者則是用顯微鏡的方式向我們重現(xiàn)了卡尼什——亞述商人在安納托利亞半島東部建立的貿(mào)易殖民地——這座城市的微縮景觀。兩本書雖然都偏學術，卻讓用心閱讀者有一種漫步于四千年前城市中的直觀感受。

最特別的應當是《希臘前的哲學》，這嚴格來說算是一部思想史著作，書中考察了三類文獻——詞表、占卜書和法律文件，嘗試勾勒出古巴比倫的哲學體系。不管作者的努力是否成功，至少書中向我們展示了一種和源自古希臘的現(xiàn)代性思維截然不同的認識世界的方式。比如書中開篇的例子，巴比倫守護神馬爾杜克的第 36個名字：LUGALABDUBUR。這個名字是由五個符號組成，經(jīng)過語文學的詮釋之后，其含義可以解讀為：挫敗（BUR）提阿馬特（AB）策略的這位國王（LUGAL）根除（BUR）了她的武器（DU），他的（LUGAL）支撐（DUBUR）前后變得穩(wěn)固（DU）。請讀者注意，這種在西方讀者看來古怪而又奇特的構詞方式對我們來說其實并不陌生，因為在漢字結構中就能看到類似的表達方式。所以，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閱讀該書更像是聆聽某種歷史的回聲，前提是要能夠忍受書中冗長的學理考據(jù)。

二

經(jīng)濟類書籍，今年讀了《經(jīng)濟思想史》《當代經(jīng)濟思想》《政治經(jīng)濟學論文五篇》《貨幣與交換機制》《過去和現(xiàn)在的政治經(jīng)濟學》《國民經(jīng)濟學講義》《羅雪爾與克尼斯：歷史經(jīng)濟學的邏輯問題》。

這組書回到了我的本行。我承認，閱讀這批書的主要目的之一是為我延宕日久的思想史寫作尋找素材。閱讀過程中，有些驚喜，也有些失望。

《國王神跡: 英法王權所謂超自然性研究》
[法] 馬克•布洛赫 /著
張緒山 /譯
商務印書館
2018年8月

其中《當代經(jīng)濟思想》，集中于當代經(jīng)濟學史的梳理。一般而言，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當代”大致從19世紀末期——也就是古典經(jīng)濟學時代之后——開始算起。本書是從馬歇爾——新古典經(jīng)濟學的奠基者——時代開始，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成書的年代）。對于當代經(jīng)濟學各方面理論進展的討論還算細致。不過和之前那本《經(jīng)濟學的邊際革命》類似，本書仍然是一部論文合集。對于最近五十年經(jīng)濟學理論發(fā)展做一次系統(tǒng)性的論述，目前看來仍然是困難重重。

《政治經(jīng)濟學論文五篇》《貨幣與交換機制》和《過去和現(xiàn)在的政治經(jīng)濟學》三部算是拾遺性作品。首先是馬爾薩斯的《政治經(jīng)濟學論文五篇》。提及馬爾薩斯，就會想到他的《人口論》，但也好像只有《人口論》而已。馬爾薩斯的中譯作品極少，上個世紀50年代曾出版過他的《政治經(jīng)濟學原理》的中譯本，但不知為何被雪藏，一直未有再版。如今這部由五篇論文組成的小書，總算能讓國內讀者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馬爾薩斯的經(jīng)濟理論。《貨幣與交換機制》是邊際主義運動三杰之一杰文斯的著作。杰文斯對于當代經(jīng)濟學的影響，一直難以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杰文斯像馬歇爾那么長壽，那么當代經(jīng)濟學一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貨幣與交換機制》一書主要是通過國際貨幣收支體系來論述貨幣，從貨幣理論發(fā)展角度來說，可能新意略有不足，但卻能從中窺見杰文斯經(jīng)濟學知識的“多面性”。《過去和現(xiàn)在的政治經(jīng)濟學》是羅賓斯晚年的演講稿整理而成，篇幅不大，內容卻極其豐富。基本上可以看成作者對自己一生中經(jīng)歷的經(jīng)濟學理論和政策體系變遷的回顧：經(jīng)濟學的形式可以發(fā)生改變，但秉持的理念不應改變。《國民經(jīng)濟學講義》是維克塞爾的代表作。維克塞爾是為頗具有個人特色的經(jīng)濟學家，早年從事社會改革運動，后致力于經(jīng)濟學研究，遲至五十歲才當上經(jīng)濟學教授，被譽為斯德哥爾摩經(jīng)濟學派之父（盡管他個人大概率不會接受這樣的稱謂）。無論是微觀經(jīng)濟學、宏觀經(jīng)濟學、財政學還是金融學，都留有他的理論足跡，是堪與希克斯爵士媲美的多才多藝型學者。了解維克塞爾的經(jīng)濟思想，這一部書足矣。

最后是韋伯這本不算太出名的作品，放置在書架上許多年，如今才得以讀完。讀這本書，原本是為了講解歷史學派而準備的資料。但是細讀之后感覺意外的好，比絕大多數(shù)經(jīng)濟學家的著作都好。這些年來國內經(jīng)濟思想界突然又風行起了歷史學派。但是對于歷史學派的理解，我相信國內仍然沒有一位學者能夠比得上韋伯。一來韋伯自己就接受過歷史學派的衣缽，二來韋伯具有特別敏銳的學術洞察力。而這本由兩篇論文組成的小書的核心主題，簡單來說就是向讀者揭示歷史學派的精神內耗。不了解這種德國歷史經(jīng)濟學固有的精神內耗，空談歷史學派無益。

三

今年還讀了“葛兆光講義系列”，《古代中國文化史講義》《中國經(jīng)典十種》，《學術史講義：給碩士生的七堂課》《亞洲史的研究方法：以近世東部亞洲海域為中心》等。

《糟糕的經(jīng)濟學》
[美] 迪爾德麗·麥克洛斯基 迪爾德麗·N. 麥克洛斯基 /著
朱源 徐坤 /譯
中譯出版社
2022年3月

最后這組書我曾列出一個長長的表單，比如說友人向我強烈推薦的《糟糕的經(jīng)濟學》，我個人推薦過的《群體的瘋狂》，或者是自己做的書——《權利、合作與福利的經(jīng)濟學》……但思來想去，還是刪繁就簡，只說一說葛兆光老師的這套講義。

《中國經(jīng)典十種（修訂本）》
葛兆光 /著
商務印書館
2022年9月

葛老師的講義，一直是我寫作思想史教材的標準參照系，特別是他的《中國思想史》，這套書目前出了四本，從本科到博士課程皆有，知識點密集，但好讀、易懂，翻開書就是有一種不忍釋卷的沖動，想要讀下去。好的講義不只是知識的羅列，更重要的是給予讀者理解相關知識的方法，以及賦予一種獨到的視野。這套講義在這方面無疑堪稱是優(yōu)秀。對于想要了解中國傳統(tǒng)或是經(jīng)典文獻的讀者，從這套講義入手，至少不會走太多的彎路。

四

在這篇學究式的讀書回憶行將結束之時，一個書名又再度躍入腦海：《大師與瑪格麗特》。這是某位友人讓我推薦文學作品時，我放在第一位的書。問我理由，我答不上來。問我這部書寫了什么，我脫口而出：“第五任猶太總督，騎士本丟·彼拉多……”這就是我在讀過這本書二十年之后留下的零星記憶。

《大師與瑪格麗特》
[俄] 布爾加科夫 / 著
高惠群 / 譯
果麥文化 |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年9月

然而我的記憶并沒有欺騙我，當在夜深人靜之時再次捧起這本書，那股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這不就是當下我們最值得一讀的書嗎？“一切政權都是對人的暴力……”“一切理論都是相對存在的……”

“此時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頭在痛……”“怯懦是最大的罪惡……”“諸神啊，我的諸神啊！黃昏時的大地多么蒼涼！沼澤上的云霧多么神秘！誰在這云霧中徘徊歧路，誰在死亡前嘗夠了痛苦，誰不堪重負在這片土地上空一路倦飛，誰已精疲力竭，他才會知道個中的況味……”《大師與瑪格麗特》是人類精神在極致扭曲的制度束縛之下所開出的最璀璨的花朵。當夢想穿透現(xiàn)實，最后歸結為魔王沃蘭德在耳邊的低吟：手稿是燒不掉的……

手稿是燒不掉的，思想是自由的；我讀書，所以我成為我。

是為記。

(作者系經(jīng)濟學博士，就職于復旦大學經(jīng)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