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時空 作者 宋燕 1969 年 5 月,河北定縣電力公司在院內挖溝作業(yè),挖到距地面大約 60 厘米的地方,發(fā)現一塊石刻頂蓋,掀開這塊石刻,就看到一個方形洞口,順著洞口再往里看,里面滿滿當當地放著很多古代的東西。
兩個月的清理完成時,這座不足 5 平米的地宮里共發(fā)現 700 多件文物和 27000 枚錢幣,上自漢代,下到北宋,跨度長達千年之久。地宮的四面墻壁上還有保存完好的佛教壁畫。
靜志寺地宮被發(fā)掘時的照片
這一年 12 月,定縣興無街大隊隊員們在平整土地時,又在農田里深挖出一個稍大一點的地宮,同樣放滿了古代器物。這里出土了 106 件文物,和四壁上的佛教壁畫。
凈眾院地宮被發(fā)掘時
根據從地宮里發(fā)現的石函、銅函等器物上的銘刻,這兩個地宮分別被命名為靜志寺地宮和凈眾院地宮,隨著對里面文物的逐個梳理,人們漸漸揭開了一段延續(xù)了許多代人的故事,一個深埋千年的秘密。
地宮出土的盛裝舍利的鎏金銅棺
01
初建
關于靜志寺最早的記錄,來自于地宮出土的一塊隋大業(yè)二年的蓋形石志,石志上說“大隋仁壽三年五月,因修燕魏廢塔,遂奉舍利有四”,從這段文字可以得知,靜志寺早在后燕時就已存在。
后燕是五胡十六國時期由慕容垂建立的短暫政權,公元 384 年定都于中山,即今天的定州。五胡十六國時期中國北方戰(zhàn)亂頻仍,殺戮殘酷,闖進中原的游牧民族先后建立了超過二十個以上的政權,平均11年便有一次朝代更替,“恒代而北,盡為丘墟;崤潼以西,煙火斷絕;齊方全趙,死于亂麻”,可謂名副其實的“亂世”。
在這漫長的 150 年中,生命之脆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自東漢末期傳入中國的佛教,在此時給予了民眾莫大的安慰,于是無依無靠的百姓將寺廟與佛陀作為了心靈寄托,這一時期因此成為佛教快速發(fā)展的一個階段。史載“后燕都中山(定州)時,中山寺塔林立,沙門眾多”,可見其時佛教氛圍之濃厚。到北魏統一北方時依然如此,《魏書·釋老志》記載:“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皇始二年(397)平定后燕都城中山,致敬所逕郡縣佛寺。”
靜志寺具體始建于何時已無從知曉,但它最早出現的時代,我們可以推測出它曾給了周邊的民眾怎樣的安慰。
地宮中出土的菩薩像
02
毀滅與重建
靜志寺地宮與凈眾院地宮出土的最晚的文物,時代為北宋太宗年間,且以此時期的文物為最多。可見在被塵封之前,地面上的寺院、佛塔,共存在了 600 多年。
在這 600 年中,它們的命運如何?石志、銘文等記錄顯示,它們曾數次被毀。中國歷史上有記載的四次滅佛運動,它們都經歷了。
靜志寺地宮出土了一個舍利石函,上面刻有銘文“大代興安二年歲次癸巳”,還有一個鎏金銅函四壁刻銘“函銘云大代興安二年十一月五日,即建大塔”。大代興安二年為公元 453 年北魏文成帝時期,銘文的意思是,這一年,在瘞埋舍利石函的塔基上重建了佛塔。
鎏金銅函
石函與石志
重建的背景是發(fā)生于 7 年前的毀佛事件,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七年(446),魏太武帝拓跋燾詔令天下禁止豢養(yǎng)容留僧人,若有私藏者限期交出,逾期或隱瞞不報者死刑并誅全族,幾年間,“土木宮塔,聲教所及、莫不畢毀”。直到 452 年太武帝駕崩,文成帝登基,下詔停止滅佛運動,佛教才在民間漸漸恢復。定州的信眾們,就在文成帝即位的第二年,重修了寺院和佛塔,并在夯土中埋下了石函盛裝的 4 顆舍利子。
民間信仰只要沒有抑制,發(fā)展就會很快,到北魏孝文帝統治時期,北魏僧尼數量已超過 200 萬人之多。平穩(wěn)發(fā)展至 574 年,北周代魏之后,同樣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一次。
北周武帝宇文邕建德三年,中國第二次滅佛活動開始,“數百年來官私佛寺,掃地并盡”。起初僅在周境也就是中國西北地區(qū)進行,到 577 年,北周攻陷鄴城吞并北齊,滅佛活動擴展到北齊舊境,靜志寺塔再次遭到毀壞。
石函銘文顯示,這一次,直到隋大業(yè)二年(606),“至大業(yè)二年歲次丙寅十月壬午朔八日已丑,特建靈塔。”靜志寺塔得以再次重建,而相關的寺廟,肯定在建塔前已經修好。
隋代石志
隋唐時期,佛教極度繁榮,從隋文帝起,多名皇帝親自出面組織沙門譯佛經、迎佛骨、建佛寺,并在地宮中封入舍利和供奉給佛陀的珍寶,其他地區(qū)也紛紛效仿。靜志寺塔基地宮就是從這一時期出現的。
公元 845 年,靜志寺遭遇了第三次滅佛運動——唐武宗滅佛,靜志寺塔基地宮中出土的一件唐代鏨花刻字銀塔上的銘文記錄了這一事件:“靜志寺,會昌六年毀廢,佛像俱焚,寶塔全除。至大中二年再置。”在滅佛后第三年“復法”時,靜志寺塔再次被重修,被信眾保護下來的舍利被迎回新塔,定州城內民眾爭相供奉,施入寶物,而刻著銘文的唐代鏨花刻字銀塔,就是在這次重修中,由“□寺僧眾與城隍善交”為了安放舍利,專門打造供奉到塔基地宮的。
地宮出土的唐代鎏金天王像
發(fā)生于 955 年的第四次滅佛運動——后周世宗滅佛,沒有被記載進兩個地宮的文物及銘文中,因為,戰(zhàn)亂已經先于周世宗一步。
03
戰(zhàn)火后重生
一塊刻于北宋太平興國二年的石志記載,靜志寺于后晉開運四年(947)曾被毀于戰(zhàn)火。這一年,契丹人南侵滅后晉,“焚燒城邑,驅掠士人,街巷伽藍悉為煨燼”,這次戰(zhàn)爭造成五代十國時期的又一次異代。
從這年開始的 20 年中,后漢代后晉,后周代后漢,宋代后周,再加上翦滅后蜀、北漢、南唐、吳越、南漢……政權的變幻讓人眼花繚亂,直到宋太宗即位后,持續(xù)多年的分裂才終于結束,被戰(zhàn)亂波及過的地方才開始恢復和平生活。
就在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也就是公元 977 年,定州僧俗重新起立石塔,并將在原塔身、地宮及塔基下發(fā)現的三處舍利重新瘞埋,眾多信眾也再次供奉了諸多的寶物,今天我們看到的大量出土文物,就都是這一次埋下的。
地宮出土的金漆木雕彌勒佛像
04
跨越時空的傳承
一次一次被毀掉,一次一次又重建。這些重新修寺建塔的信眾們,他們彼此有傳承和聯系嗎?從出土的器物銘文來看,他們其實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但相距幾百年的他們,冥冥中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地宮中隋大業(yè)二年的鎏金銅函銘刻,顯現這年信眾挖掘時,意外地發(fā)現了先民埋下的舍利:“靜志寺與四部眾修理廢塔,掘得石函,奉舍利有四,函銘云:大代興安二年十一月五日,即建大塔。更做真金寶碗,琉璃等瓶,上下累疊,表里七重,至大業(yè)二年十月八日內于院內。”樸素的語言沒有表達出任何感情,但可以想象,發(fā)現舍利時,隋代的這些人們,該是多么感動于百多年前同鄉(xiāng)人的共同信仰。
他們發(fā)現了先人的供奉,沒有取出,又加上了自己的施舍,200 多年后,他們的后輩又驚喜地發(fā)現了他們留下的東西,《唐定州靜志寺重葬真身記》記錄了大中三年重修塔時的發(fā)現:“十月,因徙彌勒大像,于正面發(fā)舊基得石函二,一大一小,大函內有四珉像,金銀釵釧諸多供具,內金函,函中有七寶繚繞,銀塔內有琉璃瓶二,小白大碧,兩瓶相盛,水色凝潔”。
有銘文的唐代石函
又過了一百多年,當太平興國二年再次修塔時,僧眾們將挖出的所有寶貝,加上自己的東西,全部封入了最后一次修建的地宮,石志上記錄:“于太平興國二年歲在丁丑五月辛酉朔二十二日三處舍利葬于地宮內,又新施到銀棺子一、小金棺子三,銀塔子二……”
這種無人通信的隔空傳承沒能再繼續(xù)下去,這次瘞埋后,地面上的靜志寺及塔不知在何時再次被毀,后世失去了它的痕跡。一千多年以來,地宮再沒被擾動,直到1969年電力施工才被發(fā)現。
05
他們是誰
雖然不同時代間沒有交流,但一次一次,修塔、埋舍利的信眾們通過同樣的行動,表達了同樣的對人生、對世界的美好愿望。我們今天通過石志、銘文,可以看到他們中一些人的名字:比丘悟真、佛弟子張氏等 13 人、尼□□、尼悟豎、尼瑞超、尼瑞敬、尼恵□、尼□□、俗弟子韓氏、俗弟子李氏、僧□□、僧□節(jié)、俗弟子□氏……(□為已辨認不出的字)
地宮出土的定瓷法螺
這些只留下姓氏或法號的人們,把他們生活中接觸、使用的最為珍貴的東西供奉出來,其中包括了凈瓶、佛塔、法螺等宗教器物,也包括了碗、盞、瓷枕等日常器皿。他們還在器物上、在墻上寫下了他們樸素的愿望:“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我等,與眾生皆共成佛道”“愿以此功德,普霑諸有情,同歸解脫道,齊到涅槃城”“皇帝萬歲、郡主千秋、風調雨順、國泰人安”“邊境安寧、四方無征戰(zhàn)之勞,滿國有豐年之瑞”……這些心愿真摯而無私,文字雖然樸素無華,卻飽含著根植于人們血脈中的家國情懷,即使跨越千年,依然溫情無限。
圖片 | 宋燕、定州博物館提供
排版 | 小謝
設計 | 子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