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李佩珊/文 作為推理小說大國，日本的推理小說市場一向飽和。即使是日本本國的新人作者，要想脫穎而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在2023年年底日本的四大年度推理榜單上，出現(xiàn)了一部來自中國的密室推理作品——有“中國密室推理之王”之名的中國推理小說作者孫沁文的《凜冬之棺》。這部小說在“周刊文春推理BEST10”海外榜中獲得了第10名，“本格推理BEST10”海外榜中獲得了第2名。

在孫沁文出道的十幾年間，他專注深耕于“密室”推理。對他來說，密室有著永恒的趣味。犯人如何從密閉的空間內(nèi)憑空消失，是一種違背物理法則的極致悖論，將“謎題”的不可思議性發(fā)揮到了最大。如何在最講究邏輯的推理小說體裁中讓這個悖論合理并存在，是孫沁文對自己的智力挑戰(zhàn)。借《凜冬之棺》成功出海的契機，我和孫沁文聊了聊。

|訪談|

經(jīng)濟觀察報：你最初是如何對推理小說，特別是密室推理小說產(chǎn)生興趣的？密室對于你而言，是否是一個智力挑戰(zhàn)？

孫沁文：推理小說最吸引我的點，便是它是“充滿謎團”的文學。最早是因為閱讀江戶川亂步的作品愛上推理小說。江戶川亂步非常善于營造那種詭譎的氛圍來包裝謎團，他的故事中常出現(xiàn)密室殺人和不可能犯罪。我們總是能在亂步筆下讀到這樣的臺詞——“兇手像一陣青煙一樣從密閉的房間內(nèi)憑空消失了！”這讓我感覺到“世界上竟有如此有趣的東西，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由此我便對密室推理情有獨鐘，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開始搜羅和閱讀其他密室推理小說，包括約翰·迪克森·卡爾、克雷頓·勞森、二階堂黎人、森博嗣等人的作品。

密室的趣味點在于，在現(xiàn)有的物理法則構(gòu)建而成的世界觀背景之下，出現(xiàn)了違背物理法則的現(xiàn)象——我們都知道，犯人不可能從密閉的空間內(nèi)憑空消失——這種物理上的極致悖論將“謎題”的不可思議性發(fā)揮到了最大。但推理小說又恰恰是最講究邏輯的，所以，你必須得給這個悖論尋找一個符合常理的解釋。對作者和讀者來說，這都是一件極具挑戰(zhàn)性的事情。對我而言，創(chuàng)作密室推理不僅僅是智力挑戰(zhàn)，也是一個“自虐”的過程。因為你既要絞盡腦汁設計一個解不開的謎團，又要想方設法去解開它。

經(jīng)濟觀察報：“密室元素”在日本推理小說傳統(tǒng)中一直被重視，也一直在被發(fā)揚光大。我們看到《凜冬之棺》最近出現(xiàn)在了相當多的日本推理文學榜單中，對你而言，這是意外驚喜還是在預料之中？你認為這本小說為何可以在很“卷”的日本推理小說界脫穎而出？

孫沁文：日本作家和日本讀者都對密室情有獨鐘，橫溝正史曾在代表作《本陣殺人事件》中說過：“任何一個推理作家都會有創(chuàng)作密室推理的沖動，沒寫過密室推理的作家，甚至稱不上推理作家。”由此可見密室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對于《凜冬之棺》出現(xiàn)在日本各大榜單之中，我還是比較驚喜的。日本推理小說的市場基本已呈飽和狀態(tài)，每年還有大量新人作者涌現(xiàn)。因此，《凜冬之棺》作為中國作品能被引進到日本，這本身已經(jīng)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了。

我認為這本小說之所以能得到日本讀者的青睞，也是因為它比較符合日本讀者的口味。首先它的人物設定、故事模式和密室詭計的呈現(xiàn)方式都是比較偏日系的寫法。我自己是日系推理小說的愛好者，最早看推理小說也是受到江戶川亂步的啟蒙，因此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會很大程度受到日系作品的影響。第二則是《凜冬之棺》是比較回歸硬核本格風格（推理小說的一個流派）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在近幾年的日本推理小說市場其實已經(jīng)不那么多見了，反倒是“設定系推理”和“敘述性詭計”類的作品比較多一些。加上剛剛提到的日本讀者對硬核密室題材的熱衷，所以《凜冬之棺》在某種程度上也激起了一些喜歡硬核詭計的讀者的情懷。第三則是《凜冬之棺》之中還有一些比較中式的元素，像是“嬰塔”之類的，也給日本讀者帶來了些許新鮮感。

經(jīng)濟觀察報：很多類型文學以前人的創(chuàng)作為養(yǎng)分，但對于密室推理小說來說，前人的作品是否會成為想出嶄新的核心詭計的障礙？對于你個人而言，你一般會從何處尋找靈感呢？

孫沁文：都說密室推理會越來越難寫，因為詭計會被前輩寫光。這種說法我不完全贊同。我們在構(gòu)思密室詭計的時候，確實時常會和前輩的想法撞車，但這不表示詭計思維會因此而枯竭。人的想象力是無窮無盡的，即便詭計的框架類型相同，但在實施細節(jié)上仍然可以大膽創(chuàng)新，加入自己獨有的巧思。比如古典密室推理小說經(jīng)常有利用鏡子來實施詭計的，但在某部作品里，作者選擇用某些會反光的金屬來代替鏡子，這種道具上的改良也算一種創(chuàng)新。更何況，隨著時代的進步、科技的發(fā)展，新的事物也會越來越多，無人駕駛技術(shù)、AI換臉、智能手機……只要肯動腦筋，這些東西都可以變成“詭計”，靈感是源源不斷的。

我是一個喜歡在日常生活中尋找靈感的人，門后的拖把突然倒下、吃火鍋時被金屬匙柄燙到、馬路上看到一個噴水的可樂罐……這些畫面都曾讓我靈光一現(xiàn)，構(gòu)思出驚人的密室詭計。《凜冬之棺》中的第二個密室，是我上廁所的時候把廁所隔間的門和房門搞錯了之后想到的。這些都是上天給你的提示，都是很好的靈感來源。我一直覺得，生活就是推理作家最好的素材庫，一個好的推理作家必定是一個優(yōu)秀的生活觀察家。

經(jīng)濟觀察報：在日本，松本清張這樣的推理小說家將推理小說引入了文學領域。在核心詭計以外，你認為密室推理小說家也需要重視小說的文學性嗎？在核心詭計以外，你個人是如何平衡讀者閱讀的趣味性的？

孫沁文：推理小說本身就屬于文學的范疇，有文學的基本要素。但是，我認為推理小說不應該過分苛求所謂的文學性。在我心目中，推理小說應該更注重“游戲性”，它是能帶給讀者“腦力刺激”的東西。天馬行空的謎團、巧妙切入的邏輯、令人震撼的解答才是推理小說的內(nèi)核。就我個人而言，會更在意“如何把推理小說寫得更有趣味性”，而非“如何把推理小說寫得更有文學性”。我認為“有趣”才是對一本推理小說的最高評價。至于要如何平衡這份趣味性，也就體現(xiàn)在我剛才說的三個方面：謎團、邏輯、解答。這三個方面都要做到最好，難度是非常高的。這也是我一直在追求的目標。

經(jīng)濟觀察報：這本小說的序章中抱著嬰兒的女子身影，讓我聯(lián)想起了《姑獲鳥之夏》的姑獲鳥。作為一本本格作品，為什么會想到加入“嬰咒”這樣有些變格意味的懸疑元素？您曾提到“嬰咒”的靈感來自于社會新聞，社會派推理的東野圭吾在中國一直持續(xù)大熱，從某些意義上來說，死硬派的純密室推理在國內(nèi)是否會面臨缺少讀者青睞的處境？

孫沁文：東野圭吾的大火本身是一件好事，說明推理或者類推理作品在國內(nèi)是有市場的。但是也有一些不好的現(xiàn)象，就是出現(xiàn)了諸多模仿者，大家都以東野的模版來寫作。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好事情，推理小說不該這樣無節(jié)制地跟風。更何況，有些所謂的推理小說根本沒有“推理”成分，只是通過一些社會熱點來引起讀者的情緒共鳴。這樣的“社會派”小說在國內(nèi)鋪天蓋地，在一定程度上會對比較純粹的本格推理小說造成沖擊，很多剛接觸推理小說的讀者會以為推理小說就是那樣的東西。

我個人認為推理小說應該更傾向于純粹的“解謎樂趣”，不應該承載太多社會性的東西。即便是日本老一派的社會派名家，比如松本清張、森村誠一，他們的作品里也是有詭計和解謎的，甚至還有密室殺人元素。人家是不折不扣地在寫推理小說，只是用社會元素進行了包裝。《凜冬之棺》之所以用了“嬰咒”這個設計，一是我自己經(jīng)常被一些“奶奶因重男輕女摔死女嬰”之類的新聞氣到，因此想通過揭示中國舊社會的某些封建惡習引發(fā)人們對“重男輕女”思想的一些反思。當然我并不是社會派，所以在這一塊并沒有挖得太深。更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營造獵奇詭譎的恐怖氛圍，將密室謎題包裝得更加離奇。試想一下，一個嬰兒爬到房間里殺人，行兇后現(xiàn)場留下一根斷裂的臍帶——這是非常有沖擊力的駭人畫面。

經(jīng)濟觀察報：民國時，中國就有程小青這樣的推理小說作者。曾幾何時，中國的推理雜志也曾經(jīng)很繁榮。在你看來，如何讓中國有更適合推理小說作者生長的土壤？又該如何培養(yǎng)起推理小說的讀者群體？

孫沁文：站在作者的角度，我肯定是希望出版平臺能夠多給本土推理一些機會。從《唐人街探案》等一些影視作品的熱映，我們能看出本格推理并非完全沒有受眾。我自己也參與過《唐人街探案》第一部的詭計設計。所以只要對推理小說加以包裝，以更好的形式去展現(xiàn)，再得到更多的宣傳，我認為國產(chǎn)推理是能夠起來的。

現(xiàn)在的讀者的確更青睞日系推理。當然，讀者有自己的選擇權(quán)。他們覺得日系推理更好看，買書也只買日本推理作家的，這無可厚非。但是有些讀者他們自己也是創(chuàng)作者，蛋糕是要大家一起做大的，在閱讀他國作品的同時，也適當?shù)刂С忠幌聡a(chǎn)推理，這才能給更多創(chuàng)作者實質(zhì)性的鼓勵。當然，身為創(chuàng)作者，我們自己也唯有不斷努力，在創(chuàng)作推理小說的道路上不停摸索，保持創(chuàng)新，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才是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