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文

超級游艇是一個私密的空間，一般就十幾位貴客，近距離幾天到一周的交往，讓富豪、政客和明星可以親密接觸，而不用擔心狗仔隊的追蹤，給人以放松和安全感。

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下臺之后就曾登上媒體大亨格芬（DavidGeffen）的游艇，與好萊塢明星一起休假。會搭配的船東會營造一種私密的社交場所，讓各路精英有機會勾兌。連續(xù)七次奪得F1車賽冠軍的英國車手漢密爾頓——本身也是全世界最賺錢的體育明星——和好萊塢明星小李子（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都是超級游艇的常客。其他的精英，雖然身家距離億萬富翁還很遠，但如果能帶來別人所沒有的精彩，能湊成一樁好局，也在邀請之列。如果是好萊塢的導(dǎo)演，可以分享一下明星的緋聞；如果是華爾街的投行人士，可以分享一兩則投資的趨勢。一起下海的經(jīng)歷，會變成相互之間添油加醋的逸聞，也成為未來炫耀的資本。

超級游艇是超級富豪的終極玩具，一艘價值2.5億歐元的游艇都很難算是頂級，一年也需要1300萬歐元的運營費用。超級游艇之所以為超級富豪所追捧，甚至每個人都如同石崇炫富一樣夸耀自己的游艇比別人的更大，就是希望用稀缺性來吸引最頂級的人。而一旦你進入到上層甲板中頂級人群的圈子——人們對此都趨之若鶩——這種“準入”（access）本身就意味著機會和錢。

超級游艇經(jīng)濟學(xué)其實不難理解：一年只要在游艇上達成一兩筆大交易，就賺到了。用心的船主根據(jù)全球各地的假期來安排船期，招待各路旅客，穿針引線靠圈子和關(guān)系賺錢，如果悉心安排對方家人和孩子度過一個完美的假期，有什么比這個更有助于撮合交易的？

私人超級游艇提供了一個具象的空間，清晰地區(qū)分出上層甲板和下層甲板的客人：上層甲板是被服務(wù)的人，享盡奢華；下層甲板是提供服務(wù)的人，畢恭畢敬。兩者之間不僅財富多寡有別，等級上也有高下之分。這一空間如果被搬上銀屏，可以呈現(xiàn)出貧富差距、階層隔閡、認知差距、價值觀沖突，戲劇沖突，各種沖突緊湊而密集。

保潔員的男寵與大廚的野望

電影《悲情三角》（TriangleofSad－ness）就把劇情的場景放置在一艘游艇上，但顯然，好萊塢導(dǎo)演的想象力還是滯后于現(xiàn)實中富豪比富的程度。對比《SuperyachtCaptain》（超級游艇船長）中所描述的生活，《悲情三角》船上的豪奢程度要差一大截，旅客也不是巨賈名流，除了賺到一桶金卻仍然土里吧唧的俄國富豪、有錢的富孀之外，也有由別人支付了船費來旅拍的當紅模特。盡管小兒科一點，但這樣的場景，仍然是展現(xiàn)上下甲板沖突最好的舞臺。

在超級游艇上服務(wù)的人也分成三六九等。《悲情三角》里嗜酒的船長是其中的上層，會主持船長晚宴來款待貴賓；被打了雞血的船員是中層，他們大多數(shù)都被金錢激勵，希望旅游旺季打工多掙些錢。電影中大副帶領(lǐng)一幫船員高喊掙錢的口號，很像每天早晨區(qū)段長帶領(lǐng)快遞員在街角一起做開工前的晨操；在船上負責打掃衛(wèi)生的東南亞人，則屬于底層看不見的人。

《悲情三角》作為一部荒誕喜劇（Tragicomedy），其最夸張卻又最發(fā)人省醒的一幕發(fā)生在最后。海盜襲擊、遭遇船難，幸存者需要荒島求生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懂得如何在荒島捕魚的人竟然是最下層打掃廁所的東南亞保潔員。幾乎轉(zhuǎn)瞬之間，下層甲板的底層看不見的人完成了逆襲，仿佛回到了漁獵時代的母系社會，不僅占據(jù)了荒島上唯一私密空間——一艘小艇里可以安睡的船艙——而且本能地行使自己的權(quán)力，誘使年輕的男模拋棄自己的女友，出賣色相，成為自己的男寵，以換取更豐富的食物和安睡的空間。

這種赤裸裸的反轉(zhuǎn)，提出了三個重要的議題：

第一，底層看不見的人也有機會刷他們的存在感。財富和階層并不是才能高下的唯一標簽，換一個場景，底層人適應(yīng)環(huán)境求生的能力是全球精英所根本不具備的。換句話說，以財富和階層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本身就是虛妄，沒有誰比誰更聰明。

第二，追求財富、追求安逸、追求奢華，并為此放棄尊嚴的人大有人在。男模傍著更賺錢的做模特的女友登上游艇的豪華之旅，一開始就是對富豪生活的虛榮所驅(qū)使，一般人看來似乎沒有什么不妥。男模傍上野外生存能力超群的女保潔員，享受荒島上安睡溫飽的生活，卻讓觀者難受。到底是誰病了？

第三，權(quán)力的異化是人類的本能。如果說保潔員的逆襲反映的是底層人的本能，在私人游艇的空間里，被服務(wù)的與提供服務(wù)者之間交流最曖昧的角色莫過于船長。船長按照法律是游艇上的主人，在海上需要肩負對客人和船員的安全，但從所有權(quán)上，富豪才是真正的主人。只有在危險出現(xiàn)的時候，船長才有機會行使他的權(quán)威，除此之外，他“僅止”是聽從船主安排行程的掌舵人而已。

這種法律上的負責人與財產(chǎn)權(quán)上的主人之間的張力，我們可以從另一部美劇，描述太空航行的《第五大道》（Avenue5）中看到。太空船“第五大道”的船長看起來是一個威嚴的角色，符合“貌似”（lookalike）的角色——就好像我們會說這個當官的長了一張國字臉——為了增加他的權(quán)威，甚至要求他開口一嘴的倫敦腔。但實際上無論是船長還是船員都是受雇的演員，在乘客前表演他們嫻熟的駕駛技巧，而真正負責駕駛的人藏在幕后。

當然，船長也有他自己的領(lǐng)地。在船東不在船上的時候，他可以私下里帶自己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參觀一下超級游艇。要知道，雖然名為游艇，但實際上富豪所擁有的超級游艇堪比驅(qū)逐艦，經(jīng)常是萬噸級的巨輪。船長帶領(lǐng)客人參觀游艇也成為一種禮遇，就好像酒酣耳熱之際，請出頂級餐廳的大廚來，與客人們共進一杯，問一下菜色可好。對于雄心勃勃的船長和有抱負的大廚而言，這一方面是展示自己專業(yè)性的場景，另一方面也是與富豪階層相叢過密的機會，或許可以找到下一個金主爸爸，下一個餐廳的投資人。上下甲板之間如果說有勾兌，也就在此了。

這里就不得不提與《悲情三角》異曲同工的另一部電影《菜單》（Menu）。如果說《悲情三角》中講述的是底層的逆襲，《菜單》則多了一些曖昧，作為夠得上富豪生活的頂級餐廳的大廚，還有啥無法滿足的？是不被尊重，還是受不了富豪的虛偽，亦或是抱負難以伸張，還是對自己本質(zhì)上下層甲板的身份不服輸？

頂級廚師在位階上高于船員和一般服務(wù)人員，他會定義自己是三個圈子的交集：一方面他是藝術(shù)家，在頂級餐廳提供有創(chuàng)意的食物和餐飲體驗，創(chuàng)造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另一方面他又是創(chuàng)業(yè)者，吸引投資人的投資，將餐廳視為自己的終身事業(yè)，希望以此揚名立萬；第三方面他還有機會跟各路名流相叢過密，名流會成為他的老主顧，可能為他口碑傳播，相互之間都可以勾兌“名人錄”，推動名氣螺旋上升。

電影《菜單》里就設(shè)計了這樣一個精美絕倫的場景，一群貴賓被請到海島上私密無比的頂級餐廳，享受一場頂級廚師精心設(shè)計的晚餐。貴賓中有賺了大錢的投資者，有帶著情婦的好萊塢明星，也有貌合神離的富豪夫婦，當然還有兩位來路不明的年輕人，其中一位就是安雅·泰勒-喬伊（因為《女王的棋局》而大火）飾演的年輕女性Maggot（瑪戈）。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是體驗感官盛宴的晚宴變成了一場殺戮之旅，拉爾夫·費因斯（因《辛德勒名單》和《英國病人》而出名）飾演的頂級廚師把自己對富豪的仇恨一股腦地宣泄了出來。

影片中的一幕是大廚與瑪戈的一場對話，他看得出瑪戈只是某個角色的扮演者，并不屬于他所痛恨的富豪階層，而是和他一樣提供服務(wù)的人。大廚讓瑪戈選邊，到底是享受服務(wù)的人上人，還是提供服務(wù)的普通人。

沖突其實在第二道菜就已經(jīng)開始了，大廚呈現(xiàn)的是一盤“空城計”，用精美的描述替代真實的面包，讓富豪們腦補面包的味覺。天使投資人的合伙人耐不住性子，問廚師要面包填飽肚子，很顯然他難以理解廚師的匠心。被拒絕之后，這位合伙人大叫嚷，“你知道我是誰吧！”，潛臺詞是誰是老板，你得拎清楚，我動動小指頭，就讓你餐廳關(guān)張。

達沃斯“真人秀”

如果說私人游艇或者頂級餐廳是富豪的私密場域，一年一度的達沃斯則是富豪政客對外作秀的宏大舞臺，因為新冠而沉寂了三年之久的達沃斯論壇即將在1月16日再次線下舉行。《DavosMen》（達沃斯人）對參加達沃斯論壇的全球顯貴做出了辛辣批評。達沃斯人指代全球精英階層，達沃斯論壇是他們設(shè)置議程，討論全球議題的場域，《達沃斯人》質(zhì)疑論壇表面光鮮之下掩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黑箱操作，就好像現(xiàn)在很流行的一個詞Green－washing（染綠），即在舞臺上高談闊論與綠色環(huán)保相關(guān)的議題，把自己裝點成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支持者，但卻對真正推動減排的核心問題避而不談。

和此前鍍金時代強盜貴族（robberbaron）的頤指氣使不同，達沃斯名流更希望以改變世界的聰明人面目招搖過市，大資本家則希望把自己裝扮成為思想家、慈善家、社會改革活動家。達沃斯的創(chuàng)始人施瓦布博士最睿智的一面，就是他很清楚世界經(jīng)濟論壇（達沃斯的正式名稱）與全世界其他商業(yè)會議的最大區(qū)別。在臺面上所談?wù)摰牟辉偈侨绾喂芾怼⑷绾钨嶅X，而是搭建一個讓富人去展示其慈善、思考、睿智、關(guān)注全球議題的舞臺。

當然，真正懂行的人會告訴你，達沃斯上演的秀是展示給外人、普通人看的，重要的勾兌都發(fā)生在私密的會晤中。作為名流的舞臺，達沃斯提供了高層政商交流的私密舞臺。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就是達沃斯的常客。銀行家出身的他上臺之后主推的一項重要政策就是幫富人減稅，減少財產(chǎn)稅，又推動法國的養(yǎng)老金改革，而這種養(yǎng)老金改革給了黑石這樣的全球大資產(chǎn)管理公司巨大的賺錢機會。和馬克龍一樣，黑石老板蘇世民也是達沃斯的老面孔。“達沃斯人”最主要的信仰有二。首先是去監(jiān)管，逐步降低企業(yè)的稅賦，推崇小政府。在富豪的心目中，政府是最無效的，錢留在有錢人手中，使用效率更高。富豪之所以在達沃斯的平臺上特別樂意推廣解決復(fù)雜社會問題的“私人方案”，就是因為他一方面可以彰顯慈善的一面，另一方面也符合呼吁全球減少稅負的動機。

其次，崇尚高談闊論并不能解決任何復(fù)雜的問題，甚至舞臺上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很多時候聽起來很美，卻不會觸動核心矛盾。高談闊論是表象，名流之間的私下交易是內(nèi)底，而表里不合是達沃斯名流最重要的特征。

在《WinnersTakeAll》（贏家通吃）中，觀察家格力哈達拉斯（AnandGiridharadas）對達沃斯舞臺上富豪精英的劇目給予了更透徹的揭露。

首先，精英對全球變暖，或非洲貧困問題等全球議題的關(guān)注，對這些問題的捐款，為精英贏得了道德上的制高點，贏得了社會的尊重，這樣就隱蔽了精英在影響體制和規(guī)則時的利己作為。

其次，達沃斯表面上是精英為自己貼金的平臺，內(nèi)底里是精英交易的平臺。貼金，就是在自己本來面目之外貼上一層熱愛公益的身份；交易，恰恰因為有新的身份作為外衣，比赤裸裸去談有關(guān)規(guī)則與體制的交易要容易得多。

當然，這樣的舞臺也是一個共生致富的舞臺。大企業(yè)希望自己能與有時代影響力的大想法、大創(chuàng)見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富豪希望在舞臺上交際出下一個賺錢的機會，思想領(lǐng)袖則希望借助這一舞臺推銷自己的想法，在與企業(yè)家、金融家等等金權(quán)名流觥籌交錯之際，獲得精英的加持。

很值得一提的是，在達沃斯舞臺上還活躍著一群思想領(lǐng)袖，一群小罵大幫忙的“幫閑文人”，像極了超級游艇的船長或者頂級餐廳的大廚。

這群思想領(lǐng)袖的話語體系中，有三點特別值得注意。

首先，他們鼓吹雙贏思維，而不是零和思維，所以在分析全球問題時，他們不不去盯著誰是肇事者，而是把熱切的目光關(guān)注到受害者身上。比如同樣是貧富不均加大的問題，如果把議題定義為貧困問題，如何幫助更多人脫貧，就可能贏得大量贊許，甚至讓很多富人慷慨解囊。如果將議題定義為不平等的問題，還要追根溯源去找到不平等的根源，挖掘那不義的第一桶金，批評資本的代際傳承，就會被許多人不待見，在沒有被邀請演講的機會了。

其次，專注于個案而不去關(guān)注系統(tǒng)問題。討論任何議題的時候，他們都傾向聚焦到具體問題。舉一個形象比喻：面臨一道高墻，他們并不去討論是否應(yīng)該一勞永逸地拆除高墻，而是專注于教會老百姓如何使用梯子。

第三，一小時能講清楚的“膠囊方案”最受歡迎。想要得到主流/體制的追捧，就需要卸下批評的棱角，專注于小問題，而不是大議題，讓個案和體系脫鉤，這樣你就可能大紅大紫，你的想法也會被廣為傳播。

為什么會有下層甲板的逆襲

穿插在這些影視與書背后是關(guān)于圈層與舞臺，關(guān)于流動與缺乏流動的討論，主線是上層甲板和下層甲板的區(qū)別，或者說有錢人和為有錢人提供服務(wù)的人之間的矛盾。表面上一派欣欣向榮，各安其位，內(nèi)底里卻是暗潮洶涌，只等著改變的機會到來。劇情所展現(xiàn)的逆襲，是機緣巧合之下下層甲板對上層豪奢表達不滿。他們用各種方式來反叛，有充滿智慧的欺詐，有布局精巧的陷阱，當然也有權(quán)力場轉(zhuǎn)變之后的反轉(zhuǎn)。

為什么下層甲板會選擇逆襲？分享三點思考。

第一，我們要問兩個問題：如果舞臺上沒有配角會怎樣？如果舞臺上的配角想要喧賓奪主又會怎樣？享受的客人需要提供服務(wù)的人，服務(wù)員也不能僅僅只靠金錢激勵，留下某種階層躍升的可能性，哪怕是夢，也有助于和諧。逆襲是因為夢的空間被一再壓制么？

第二，新富是不是缺乏基本的禮節(jié)和規(guī)則？有意思的是，提供服務(wù)的人古已有之，英國就是盛產(chǎn)管家的地方。英式管家是需要與貴族或者紳士對應(yīng)的。換句話說，他們在互動過程中要遵循一定沿襲的禮貌和規(guī)則。無論是私人游艇還是達沃斯，都很大程度上是新貴和新富的舞臺。在劇變的時代，我們或許見證了太多一夜暴富的故事。新富信心爆棚的同時，或許缺乏教養(yǎng)，缺乏禮貌和規(guī)則的熏陶。下層甲板同樣努力和專業(yè)的大廚，在被藐視的時候，當他們感受不到自己的工作得到足夠的尊重和理解的時候，是不是會有一種“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惡心？

第三，階層流動的代價是什么？超級游艇上的船員如果想要脫穎而出，需要揣摩船長的想法和喜好，也需要在合適的場合扮演好花瓶的角色；頂級餐廳的大廚更是裝點豪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參與制造稀缺而沉醉的氛圍；活躍在達沃斯舞臺上的思想領(lǐng)袖其實也是那些裝扮者的幫襯，需要迎合和順應(yīng)。思想領(lǐng)袖是距離權(quán)力和金錢最近的人，但成全他們最好的姿勢，莫過于“sellout”（出賣原則）。只是這種“出賣原則”如果遭遇到幻滅，或者迷失自我，又會如何？逆襲難道不是因為迷失自我而醒悟后的果敢么？《菜單》的最后一幕是大廚為瑪戈做芝士漢堡包的戲，把所有人都拉回了到了普通人的真實。做好一個美式芝士漢堡包，是西式廚子的基本功，也是不分階層的大眾餐點。與萬千點綴的美食相比，芝士漢堡回歸了本源，為了填飽肚子，不再搞什么虛妄的，飄渺的，體驗式的……那才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