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 陳暉/文 19世紀末，英國人李德立（愛德華·S·利特爾）來到廬山，為居住在中國的外國人尋找一個避暑之地。他在開發(fā)廬山之前，對廬山進行了整體規(guī)劃，除了把租借地分成一塊塊地售賣外，還修建了圖書館、教堂、網(wǎng)球場、游泳池、公園等公共設(shè)施。牯嶺社區(qū)當時在中國，甚至國外都很有知名度。

因廬山四季分明的氣候和歐美國家類似，后來有不少外國人選擇在廬山常駐。為解決外國居民孩子就讀問題，學校也隨之興建。廬山曾經(jīng)有過法國學校、英國學校、牯嶺美國學校和芝罘學校等外國學校。芝罘學校不同于廬山的其他外國學校，它是從芝罘（現(xiàn)在山東煙臺）搬過來，而不是直接在廬山建立。1937年底，在日軍占領(lǐng)廬山之前，牯嶺美國學校師生全部撤離。學校房產(chǎn)空置10年后，1947年底，中國內(nèi)地會從美國圣公會買下學校房產(chǎn)作為其員工子女的寄宿學校，即芝罘學校的辦學場所。

廬山：我的故鄉(xiāng)

我是地道的廬山牯嶺人，高中以前我住在廬山的東谷。東谷是廬山外國別墅開發(fā)最早的地方，也是外國別墅的主要聚集地。我家最初在芝罘學校附近，我曾就讀的廬山第二小學也離該學校不遠。在校期間我參加過學校暑期武術(shù)班，我們的練習場地之一是在芝罘學校的主樓前，由于大樹與主樓的遮擋，夏季非常清涼。假期我經(jīng)常拿著自制捕蟲網(wǎng)袋追逐蝴蝶、蜻蜓于此，在這里爬樹摘野果、抓知了。我也曾在長沖河中，就如芝罘學校的學生一樣和小伙伴用石塊堵住水，在小池塘中踩水、玩自制小船，甚至也曾和男孩子們在主樓前的場地上挖洞，打彈珠。

小學三年級，我家搬至脂紅路174號。我家的房子有兩個門，前門對著游泳池的跳水臺，后門對著馬路。夏天，這個游泳池是廬山孩子們的樂園，我的福利是不用買票無限次的游泳。如今游泳池已經(jīng)填平，但那高高的圍墻和墻上的常青藤還能看到歲月的痕跡。暑假結(jié)束后游泳池的水被放干，池底成為我和小伙伴們節(jié)假日游戲的地方。后來我看到一張游泳池的老照片，才知它是外國人建的。老照片中也有跳水臺，我家屋檐的位置站著兩個老外，或許是一對夫妻，他們正看著在泳池中的孩子游泳呢。

因為搬了家，有半年的時間，每天上學、放學我都要來回兩次穿過長沖河?xùn)|岸的別墅群，路過仙巖飯店，我經(jīng)常在隱映于大樹中的別墅的院子里玩耍，偶有忘記時間遲到。四年級開學我轉(zhuǎn)至廬山第一小學上學，學校有一棟樓曾經(jīng)是英國學校舊址。我在學校就讀期間，有外國人來這里尋找童年的足跡。初中時期，我每天都要穿過牯嶺街到廬山中學上學。有趣的是我讀初三時因?qū)W校校舍維修，我又回到廬山第二小學上課。于是我每天又在廬山東谷別墅群中穿梭。與我讀小學時期相比，感覺路程縮短了不少，兒童時代玩耍的地方看上去范圍小多了，殊不知那是時光流逝留下的感知。

高中時期，我家搬至西谷，我與東谷的緣分暫時中斷。后來出去讀大學，再回到廬山教書、結(jié)婚、生子，也偶爾去東谷走走，但是對那段歷史知之甚少。我人生的一大轉(zhuǎn)折發(fā)生在2011年的情人節(jié)這天。我從教師職業(yè)轉(zhuǎn)到廬山的一個國際交流平臺工作。那天的情景仿佛就如夢境一般。我戴著MP3，耳邊聽著循環(huán)播放的邁克學搖滾的《傳奇》，踏著白雪從家出發(fā)，穿過牯嶺街，拾階而下，路過脂紅酒店（谷口游泳池舊址）、廬山戀電影院（聯(lián)合教堂舊址）、基督教堂，轉(zhuǎn)入林賽公園，走過十五號橋，來到辦公室（現(xiàn)為石刻博物館）。當我步入這棟百余年的英式別墅時，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因為是旅游淡季，我們沒有什么活動，我花了很多時間瀏覽分配給我電腦里的資料。在這里我第一次看到很多百年前廬山老照片。當我看到那些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照片時，有穿越時空之感。這些泛黃的電子照片承載了太多的故事。照片里的人絕大部分與大地融為一體，但照片把他們在廬山的印記永存。

我在新單位做的的第一項工作是廬山國際文化學院項目，此項目由廬山管理局（提供場地）、牯嶺美國學校協(xié)會（負責招募學生）和南京大學（提供漢語教師）三方合作，芝罘學校協(xié)會對此項目也有支持。由此我第一次見到了牯嶺美國學校協(xié)會會長史蒂夫，他每次給我寫信都署他的中文名字何云龍，他說他是中國人。隨著項目的的推進，我深深被這些外國人與廬山的故事打動，我有一種沖動，我要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讓更多人知道有這么一批老外，雖然他們是白皮膚藍眼睛，但是他們有著一顆熱愛中國的赤誠之心。

廬山故事的緣起

雖然廬山國際文化學院項目只開辦了兩年（2011年和2012年），但我與史蒂夫的友情從未中斷。三年前，我返回學校重拾教鞭。此時遠在美國史蒂夫的叔叔去世，也就意味著曾在廬山就讀的牯嶺美國學校寥寥無幾的老校友，又走了一位。這些老校友的后代對中國、對廬山的感情因沒有長期在中國居住的體驗，無法如他們的長輩們那樣延續(xù)，他們的故事或許將永久封存。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因時差在凌晨和史蒂夫用微信暢聊，我們達成共識，要為這段歷史做點什么，于是我們的合作開始。他負責收集與廬山有關(guān)外國人的資料，我負責翻譯、整理、寫作、發(fā)表。芝罘學校在廬山的故事是在他的引薦下完成的工作之一。

與牯嶺美國學校協(xié)會相比，芝罘學校協(xié)會成立的時間更長，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我與芝罘學校協(xié)會會長伊恩的初次見面，是在2012年7月，他組織了芝罘學校老校友的廬山尋根之旅。當時廬山國際文化學院項目第二期正在進行中。作為項目負責人，我安排了芝罘學校老校友與在廬山學習的外國學生的聯(lián)誼活動，芝罘學校老校友把他們曾經(jīng)在廬山的照片擺放在桌子上展示。看著這些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再看看照片上的學生們，感慨時間的流逝。他們中的一人告訴我，她經(jīng)常在夢里回到廬山，醒后淚流滿面。分手時她傷感地說，這將是她最后一次回廬山了。當晚他們住在學校舊址附近一棟他們孩童時代周末經(jīng)常去唱歌的別墅，這棟別墅曾經(jīng)是他們教師的宿舍。那一夜，他們唱起70余年前曾唱過的歌。轉(zhuǎn)眼十余年過去了，那歌聲余音未了。

2021年在史蒂夫的引薦下，我再次和伊恩聯(lián)系上，伊恩是一位非常和藹可親的八旬老人。史蒂夫說伊恩有著一顆金子般善良的心，在與他的交往中，我深深感受到了。他全力以赴幫助我收集整理芝罘學校在廬山的故事，我們來往的信件近三百封，他盡他所能滿足我的想法，這種合作讓我們倆身心愉悅，我們的心越走越近，成為忘年交。在伊恩的傾力幫助下，芝罘學校在廬山故事的整理得以完成，這段歷史也就相對完整地保留下來了。而在我翻譯、整理芝罘學校故事的過程中，仿佛走進了一個時空隧道，回到我的少兒時代，再往前行走進70余年前的廬山，如那些外國孩子們一樣體驗在廬山的快樂時光，有時仿佛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只是我們在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地方玩著相同的游戲。

在廬山的快樂時光

芝罘學校在廬山故事的講述者都是該校的師生，他們的故事不僅展示了他們在廬山的學校生活和廬山的人文、自然景觀，而且從中可以了解短短三年的廬山時光對他們成長的重要性。

1865年，一位英國人創(chuàng)立中國內(nèi)地會（簡稱內(nèi)地會），他把總部安在上海，它的員工分布在中國內(nèi)陸地區(qū)不同的交流站。為解決其員工子女的就讀問題，他們在芝罘(煙臺）建立寄宿學校。學校教學質(zhì)量很高，大部分學生高中畢業(yè)后能考入劍橋大學繼續(xù)深造，學校師生自豪地稱之為蘇伊士運河以東最好的學校。

20世紀初，即廬山開發(fā)早期，內(nèi)地會已在廬山購置了房產(chǎn)用于其員工療養(yǎng)的場所。1909-1915年，內(nèi)地會在廬山開辦了一所預(yù)科學校，但是學校被一場火燒毀后關(guān)閉，學校的學生轉(zhuǎn)入煙臺的學校學習。廬山解放前期，仙巖飯店房產(chǎn)的原主人回國前把房產(chǎn)捐贈給內(nèi)地會，因而仙巖飯店成為芝罘學校學生和父母團聚的場所。

1947年底，內(nèi)地會買下廬山牯嶺美國學校房產(chǎn)后，對其進行了整體修繕。芝罘學校在1948年1月開始授課，對于當時的120多名學生和20多名教職員工來說，牯嶺簡直是天堂。那時沒有直達廬山山頂?shù)墓罚熒菑囊磺Ъ夒A梯（好漢坡）上下山。年幼和年長者乘坐轎子，但大部分人步行。山上所需要的絕大部分物資是人力抬上山的。

芝罘學校在廬山辦學期間，是男女生同校。學校兩棟主樓都有宿舍、教室，食堂和廚房在一棟主樓的地下室，醫(yī)務(wù)室在另一棟主樓頂樓，教職工住在校園內(nèi)不同的別墅里，園內(nèi)有操場。學校不僅注重教學質(zhì)量，教學設(shè)備齊全，也非常注重學生的身體和心理健康。他們的課余活動豐富多彩，其中童子軍活動是必不可少的。關(guān)愛年幼學生的“大哥哥大姐姐政策”、童子軍入團儀式、為到齡可以踢足球的學生定制足球鞋等，可以說學校在關(guān)愛孩子各方面的發(fā)展做到了細致入微。

廬山得天獨厚的氣候、自然景觀以及深厚的歷史遺跡，深得芝罘學校師生的喜愛。他們說廬山一直是他們心之所向，怎么贊譽都不為過，其中一位學生說道：“……尤其在上海待了幾個月后，站在海拔4000英尺的高度，看到遠處長江平原和鄱陽湖的景色，總讓人心曠神怡。這里被樹林和溪流環(huán)抱，可以體驗比北方嚴冬更短、更溫和而又白雪皚皚的冬天，可以享受因海拔而讓人不疲倦清涼的夏天。這里的雨水多，但是雨水賦予了牯嶺生命。這里的許多山谷和山脊等著我們?nèi)ヌ剿鳎詈竦臍v史遺跡和美麗的自然景觀讓人流連忘返。”學生們喜歡戶外徒步，另一位學生說：“在牯嶺徒步的方式千差萬別，妙趣橫生。前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漫步在綠樹成蔭的‘格陵蘭島’，下一刻，我就在落差高達3500英尺懸崖的邊緣喘不過氣來。空氣就如香檳一樣，使我們很快恢復(fù)了精神。”

夏季的廬山是遠離平原高溫炙烤的清涼之地，是學生們最愛的季節(jié)。夏季也是團聚的季節(jié)，因為他們父母會在學校附近的仙巖飯店休假。游泳是學生們夏季最愛的運動，除了谷口公共游泳池和學校后面的瑞典游泳池外，他們喜歡在從谷口順流而下溪流的深潭中游泳，或徒步到三寶樹附近的翡翠潭（黃龍?zhí)叮┖腿ヌ叮觚執(zhí)叮┯斡荆踔恋礁h的深谷山澗游泳，男生們會在谷口游泳池的跳水臺挑戰(zhàn)高空跳水。芝罘學校的校長和老師特意合作譜寫了一首《游泳池之歌》，歌曲不僅形象地表露了學生們的歡快之情，同時將周邊的自然美景編入其中。

冬天有它獨特的樂趣，除了玉樹瓊花的冰雪世界的美景外，滑雪是學生們另一項最愛的運動，他們印象最深的，是和小伙伴們擠坐在一輛雪橇車上，沿著大約300英尺長的陡峭道路飛馳而下，享受快速墜落之快感。當?shù)缆吠蝗辉诹⒊呋蚋叩亩钙逻吘壷袛鄷r，雪橇車以極高的速度飛向空中，遠遠落在下面學校的操場上，然后減速穿過操場，慢慢停下，讓興奮的滑雪者安全著陸。

那時牯嶺谷口有個小集市，即現(xiàn)在牯嶺街的雛形，節(jié)假日學生們喜歡結(jié)伴來此淘寶，在那里可以買到他們喜愛的食品和玩具，具有中國特色的物品更受他們的歡迎。谷口周邊的溪流沿著布滿鵝卵石的河床自由流淌，最后形成瀑布，流入山谷里幽綠的深潭。不同季節(jié)鋪滿五顏六色野花的山坡，讓學生們流連忘返，他們喜歡在山坡上漫步、采摘芬芳的野花，或者靜靜地坐在小溪邊看太陽在水面上嬉戲。

遠足是學生們最喜愛的活動之一，經(jīng)過長途跋涉后，他們到達磐石峭壁的“獅子躍”（五老峰），俯瞰中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或者去三寶樹，仰望高聳入云的三棵古樹，偶爾與古樹的守護者黃龍寺的僧人喝喝茶；有時他們會順道而下去拜訪三寶樹下方的翡翠潭（黃龍?zhí)叮┖腿ヌ叮觚執(zhí)叮粡]山的御碑亭、仙人洞也留有他們的足跡。年紀小的學生需在老師的陪伴下遠足，而高年級的學生會走得更遠。他們會徒步至廬山腳下，瞻仰白鹿洞書院中國古代先賢，宿營于鄱陽湖畔野餐，聽海會寺的暮鼓晨鐘，欣賞鄱陽湖的日落日出。

廬山“老外”的中國心

多年在中國的生活經(jīng)歷，讓這些外國人融入了中國人的生活和中國文化。他們說中國話，吃中國食物，行中國禮儀，熱愛中國文化。學生們在廬山不僅玩自己國家的游戲，也會打彈珠、玩空竹、跳繩等。他們會在接受禮品時按照中國禮儀，先拒絕兩次，第三次才接收。

一個故事講述者分享了抗戰(zhàn)期間他和家人被迫離開中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回到中國的經(jīng)歷。在太平洋上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航行，當他看到長江水與海洋水那條明顯的分界線時淚流滿面，因為他知道他到家了。這些外國人后來回到自己的國家生活，與當?shù)匚幕呀?jīng)有些格格不入了，因為中國印記已深入骨髓。他們時刻關(guān)注中國的發(fā)展，而且毫不忌諱、公正地評論西方列強對中國曾經(jīng)的侵略。芝罘學校協(xié)會會長伊恩說：“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西方國家勾結(jié)起來對付中國，羞辱它、偷盜它，總是自以為比中國人優(yōu)越。”他甚至指出：“他的父母在中國工作是受到不平等條約保護的，而這些條約是強加的，它們侵犯了中國的主權(quán)，違背中國人民的意愿，使中國淪為半殖民地。這是西方列強武裝侵略的結(jié)果。”他為“中國人民已經(jīng)站穩(wěn)腳跟，能夠掌控自己的國家，不被西方人干涉，成為一個繁榮富強、欣欣向榮、堅韌不拔的國家”而高興。

我少兒時代大部分時間徜徉于廬山老別墅群里，或許冥冥之中，我就有記錄這段歷史的使命。在翻譯、整理過程中，我認識了更多的在廬山生活過的老外以及他們的家人，他們都擁有一顆善良淳樸的心。與他們的交流，開拓了我的視野，也讓我親身體驗到雖然有時空、膚色、種族、文化背景的差異，但人類對真善美的認知是一樣的。

芝罘學校在廬山辦學只有短短的三年時光，但培養(yǎng)了學生們熱愛自然、崇尚自由，吃苦耐勞的堅韌品質(zhì)。離開廬山、離開中國后，他們回到自己的國家生活，他們?nèi)缭趶]山生活過的其他外國學校的師生一樣，把廬山的生活印記傳播到世界各地。回首這段時光，他們滿是感恩。廬山是他們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從20世紀80年代起，他們一次次地和老校友、和家人、和朋友參訪廬山，然后再次把廬山帶回去，把熱愛廬山、熱愛中國的種子播撒到世界各地。相信這些種子會再次生根發(fā)芽，續(xù)寫中外民間友好交流的故事。

（作者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地質(zhì)公園評估專家，《印象廬山》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