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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說曾國藩的故事

      陳志武2021-08-23 12:29

      (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

      【金融其實很簡單】

      陳志武/文

      我們從一開始就談到金融對草根、對普通人的重要性。當然,在過去金融市場不發(fā)達、沒有金融工具的時候,人們就以各種變通辦法去應(yīng)對今天靠金融解決的問題。曾國藩的故事也再次說明,過去許多“壞文化是因為金融不發(fā)達造成的”。曾國藩是否出身豪門貴族呢?如果不是官二代、富二代,他怎么可以中進士、做大官呢?

      曾國藩的一生

      如果說近代中國離不開湖南人,那么,近代湖南人離不開曾國藩。他的出身很普通——在19世紀之前的五六百年里,湖南湘鄉(xiāng)的曾家,一個秀才也沒有過,更不用說舉人進士了。直到曾國藩的爺爺輩,經(jīng)濟狀況才改善,家里有一些田畝,在當?shù)胤Q得上小地主。有了一些經(jīng)濟保障,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才能致力于科舉考場。不過,他父親在這方面天分有限,考了足足17次才于1832年考上秀才,使曾氏進入下層紳士行列。

      曾國藩很聰穎,4歲開蒙,8歲能讀《四書》、《五經(jīng)》。盡管7次才考上秀才,但23歲就中舉人,1838年27歲時中進士,標志著曾氏正式跨入上層紳士門檻。這是個什么概念呢?1838年那一次科舉考試共194位進士,占4億人口的比例不到千萬分之五!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就有機會出任高級官吏,就是光宗耀祖了。曾家世代努力攀登,到曾國藩這一輩終于實現(xiàn)夢想。

      不到40歲,曾國藩已經(jīng)是二品官,分別掌控過禮部、兵部、刑部和工部,之后也任過兩江總督、武英殿大學士。曾國藩與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并稱“晚清四大名臣”。他為朝廷立下的汗馬功勞包括:編練湘軍、平定太平天國、處理教案,興辦洋務(wù),等等。1870年左右,清朝進口第一批“機器的機器”并以此建立江南織造局,開啟中國制造業(yè)先河,也派出第一批學生留學英美,這些都是曾國藩的具體貢獻范例。此外,曾國藩還給自己定下規(guī)矩,每日讀書練字、記錄心得,給世人留下豐富人生哲學。總之,無論是在當時還是今天,無論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就還是思想層面的貢獻,很少有人能超越曾國藩。

      曾國藩考中進士后的挑戰(zhàn)

      事后看,曾國藩的仕途一帆風順,榮耀和財富都做到了。但是,當初他面對過哪些挑戰(zhàn)呢?或者說,即使在他中進士之后,仕途成功是那么必然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在清代,即使你是新科翰林,有做官的通行證了,即使你后來風光并有錢有權(quán),但當初家里可能沒有足夠的資金讓你進京,未必有資源把通行證的潛力變成現(xiàn)實。這就是我們之前說的,你未來可以很有錢,但那是未來的錢,今天靠什么讓你進京城呢?

      對曾國藩這種出身并不顯赫的學子,中進士可以說是“甜蜜的煩惱”:一方面,這毫無疑問是暢快的事;另一方面,從中進士到真正做官,他要很大一筆“過橋資本”,就如今天說的“過橋貸款”,甚至即使他做官了,但在做大官、得到大好處之前還需要很多投入。比如,來報喜的官員,要給賞錢;親朋好友來了,要設(shè)宴款待;家里還要豎旗子、掛牌匾、整修祖宗陵墓;從湖南到京城需要200兩銀子的路費開支;在翰林等官員的薪俸很低,而朝廷又不給予補貼,期間住房、官服、傭人、馬車等開銷都要自己負擔。按照張宏杰的介紹,新進士的進京資本在500兩銀子以上,這相當于20多個京城工匠的年收入!過橋資本不低。

      正因為過橋資本這么重,時有進士無法湊足而耽擱去京報到。在康熙時期,魏象柜就說,“起初得京官時,亦患無力,不能供職”。在晚清,“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中進士后,被任命刑部主事,但因付不起過橋資本而一度準備放棄。

      那么,進士一般是怎么湊足這筆過橋資本呢?如果是有錢家庭出身,自然家里出,這是辦法之一。辦法之二是找親戚族人出資。辦法之三是找金融機構(gòu)借債。如果還不行,辦法之四就是找朋友和非朋友捐贈,此即所謂的“拜客”門路。

      前面說了,曾國藩家境不那么富裕,家里之前供他讀書趕考,已經(jīng)賣掉不少土地,所以第一條路不通。根據(jù)張宏杰(2015)的統(tǒng)計,中進士后第二年1月至10月間,曾國藩共四次“拜客”湖南10個縣州,先是岳父家和其他至親,然后分別拜會各地官員和企業(yè)老板。四次拜客歷時7個月,走3千里路,訪問了1200多家庭和宗祠。

      曾國藩為什么要拜客這么多地方、這么多人?原因之一是他第一次拜客,7天馬不停蹄走訪至親后,“賀禮”、“驕錢”收入不多,才得到13.2兩銀子。所以,前面講到的第一和第二種籌資辦法遠遠不夠。

      當然,曾國藩可以借債。但當時,金融市場欠缺,即使曾國藩未來收入很好,也沒有金融途徑讓他提前變現(xiàn)部分未來收益。或者,雖然有民間借貸,但利息高得嚇人。按照江曉成(2017)的統(tǒng)計,在當時的京城,針對侯任或在任低級官員的京債,年利60%-100%算是比較低的水平了,一年翻上兩三倍的也不少見。而在小地方,幾乎不可能借到超過幾十兩銀子的大額長期貸款,利率高就更不用說了。假如那時候的金融像現(xiàn)在一樣,那么,曾國藩一家至少可把房子或土地做抵押,以5-6%利率借到相對大額的長期貸款,情況就會大為不同。

      所以,沒辦法,曾國藩必須在更大范圍內(nèi)拜客募集資金。

      過橋資本的來源和后果

      曾國藩第二次拜客是到湘鄉(xiāng)境內(nèi)的曾氏族人和官員處,共得到386.2兩銀子的“賀禮”、轎錢”。第三次拜客是道光十九年3月底開始,花了近三個月時間,歷經(jīng)衡陽、衡州府城、耒陽、永興等縣,共募集相當于466兩銀的資金。第四次拜客從7月下旬啟程,走遍寶慶府城、高沙市、武岡州、新化、安化、永豐等地,花費兩個多月時間,共得到566.6兩銀子的“賀禮”金。

      拜客過程中,每到一處,大概要見四類人:一是自己的至親故舊;二是族譜上記載的曾氏族人,一般是第一次認識;三是各縣官員和重要鄉(xiāng)紳;再就是當?shù)仄髽I(yè)店主。他們除了宴請款待新科翰林外,也多有請他“議修譜牒”、送卷掛匾。當然,最重要的是送上一筆“賀禮”錢,有時還有實物。

      四次拜客下來,曾國藩一共收獲1495兩銀子。這是個什么概念呢?這相當于60多位北京工匠的年收入,也等于50畝良田的收購價!數(shù)目不小。當然,開銷也大——除了前面提到的各項開支,曾家這一年還辦了三次紅白喜事,花費幾百兩。到道光十九年11月初,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將進京銀兩封好,行李撿拾。”然后,離家出發(fā),前往京城。

      進京路上經(jīng)過湖南、湖北、河南,沿途繼續(xù)拜會官員。路過湘鄉(xiāng)縣城,縣令等再送銀32兩;路過長沙,湖南巡撫、按察使、糧道、長沙知府等又送77兩;在漢口,湖北巡撫、布政使等送銀171兩;路過河南省城,拜客四天,巡撫等政經(jīng)軍官員再送156兩。

      因此,北上途中,曾氏一共再得到500多兩銀子。所有拜客收入加在一起,超過2000兩。這就像《儒林外史》里講的,范進中舉了,與他素無來往的張鄉(xiāng)紳立刻帶銀子送上門,只是曾氏得到的比范進多多了。

      那么,這些“禮”錢是不是白給的呢?

      當然不是。這些當年致以饋贈的人,日后都要連本帶利討回,所謂最重不過人情債。茨威格有句話很合適:“她(指法國大革命中被處死的安托瓦內(nèi)特王后)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暗中標好了價格。”那時的曾國藩,沒有弄清楚這一點。那時別人送他“賀禮”、“驕錢”,等后來任職高官了,找他開后門或者做黑暗勾當,曾國藩能拒絕嗎?那是別人以曾國藩為載體對未來做投資,而曾國藩收下這些錢等于是承諾未來給予回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種贈送禮錢其實跟“買官”無本質(zhì)區(qū)別。

      多年之后,曾國藩后悔于家信中:“我自從己亥年(道光十九年)在外把戲,至今以為恨事。將來萬一做外官,或督撫,或?qū)W政,從前施情與我者,或數(shù)百,或數(shù)千,皆釣餌也。渠若到任上來,不應(yīng)則失之刻薄,應(yīng)之則施一報十,尚不足滿其欲……以后凡事不可占人半點便益,不可輕取人財,切記切記!”(引自張宏杰(2015年)第29-30頁)

      這種告誡當然珍貴,是功成名就、衣食無憂以后的反思。可是,當初如果沒有這筆橫財,不要說張燈結(jié)彩、光耀門庭了,家里說不定連辦紅白事的錢都拿不出來。回頭看,如果當時有足夠發(fā)達的金融市場,曾國藩就可以以合理利率直接借錢,靠以后的收入還,而不是背上沉重的人情債、滋生腐敗。

      新科翰林的過橋資本要靠拜客募集,而做上年青京官后,收入不高但開支又大,像曾國藩早期一年有將近400兩的短缺。這就又逼著他們要么借超高利率的京債,要么接受黑金,任由別人賄賂。從這個角度看,金融市場的缺失和過去朝代的貪賄盛行,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尤其草根出身的官員更是被迫鋌而走險接受賄賂。歷史上的“腐敗文化”在某種程度上是金融市場不發(fā)達逼出來的。

      我們總結(jié)一下今天的要點。第一,在清代,新科進士需要很大一筆“過橋資本”才能進京。如果家里有錢,當然就沒挑戰(zhàn)。可是,曾國藩家境一般,中進士后,至親的“賀禮”“驕錢”也不多。第二,由于當時的金融市場不發(fā)達,雖然曾國藩前途無量、未來收益看漲,但無法通過金融轉(zhuǎn)移部分未來收入,來解決當下過橋資本問題。最后,曾國藩的唯一出路在于廣泛“拜客”籌資。曾國藩拜客四次,加上后來北上進京途中又接受多項捐資,解決了過橋資本問題。但是,這些“賀禮”、“驕錢”實質(zhì)為出資人對曾國藩未來官位的投資。因此,金融市場的缺失和過去朝代的貪賄盛行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尤其逼迫草根出身的官員走腐敗之路。

      從曾國藩的故事看到,過去的人即使未來收入很多、財富滿滿的,也未必有好辦法把未來的錢轉(zhuǎn)移到當下用。所以,各種變通辦法就被推出來。除了“拜客”、“賣官”這些辦法外,過去的中國社會還推演出了其它辦法嗎?等金融市場出現(xiàn)之后,過去的“壞文化”是否能得以糾正?這些都需要我們繼續(xù)探討、思考。

      (本文為向知《陳志武教授的金融課》講座文本)

       

      耶魯大學教授,香港大學馮氏基金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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