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

一

車子駛出阿根廷的卡拉法特（ElCalafate），此刻正行駛在巴塔哥尼亞荒原。

在歐美國家，巴塔哥尼亞（Patago－nia）一是指知名的運動品牌，二是指向南美39度線以南的區(qū)域。這一廣袤地區(qū)從阿根廷潘帕斯草原南部，直至麥哲倫海峽和火地島包括安第斯山脈、智利的群島。這區(qū)域面積太大，對于旅客而言，目前經(jīng)典目的地為阿根廷和智利邊境的費茲洛伊峰(Mt.FitzRoy)，阿根廷的莫雷諾大冰川，智利的百內(nèi)國家公園(TorresdelPaine)。若前往這三個地方，阿根廷境內(nèi)最近的機場位于卡拉法特，智利最近的機場是阿萊納斯港（PuntaArenas），三地之間只有陸路交通。

車子開上40號公路，向東北行，藍天和褐色莽原匯聚于茫茫天際。不久，天際間閃出的一絲奇特的藍色，繼而那一絲藍色逐漸擴大，切割著廣袤的灰褐色。冰川和蔚藍天空孕育出的湖水，藍、綠、奶白色，其微妙難以用綠松石或碧玉形容。我們在空中看過這片大湖，此刻湖南岸的卡拉法特已經(jīng)消失了。

窗外掠過大片灰褐色的荒漠。雖然英語都稱此類地貌為“Desert”，但此沙漠并非黃沙堆積，而是散布著玄武巖石塊，那都是冰川的遺物。達爾文曾記述：“整個巴塔哥尼亞平原物產(chǎn)之千篇一律，也算是一大特色了。干燥不毛的沙礫平原，在此養(yǎng)活著同樣的矮小植物。”此時，當(dāng)?shù)刈畛Ｒ姷牧萸》昊尽｜S色的小花開得散亂，但仍為荒漠涂抹上些許亮色。

這一帶距離巴塔哥尼亞冰原不遠，而那片巨大的冰帽從北緯47度一直延伸至52度。達爾文曾將巴塔哥尼亞地區(qū)與歐洲對比，得出的結(jié)論是，因海洋和南極的影響，此地比歐洲對應(yīng)區(qū)域更為寒冷，更不利動植物的生存。此地氣候惡劣，人口極為稀少。據(jù)說阿根廷巴塔哥尼亞的主要省份圣克魯茲每平方英里不到一個居民，而每個居民擁有35只羊。

眼前的景色令人瞌睡，車廂里響起美國流行音樂。在南美諸國旅行，我聽的都是拉美音樂，這首樂曲顯然是司機特別挑選的。這位年輕的司機神采飛揚，車子也開得飛揚，后座上的同伴開始暈車。

巴塔哥尼亞地區(qū)極少修筑公路，每條公路又都孤獨地伸向天邊。然而，再孤獨的路也有人走，有人走的路上最終總會有歇腳處。此時距離恰頓還有一半的車程，車子停在一座客棧前。豎立的木桿上交錯著釘了好多路牌，標(biāo)出了與各大城市的距離，而最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也在2000多公里之外。

距離客棧兩里地有一條河，名為母獅河。 修筑40號公路之前，人們多走水路。母獅河邊有個渡口，但渡筏太小，羊群渡河要等上好幾天，于是一家丹麥人在此開了客棧供牧羊人食宿。那時地圖上還未清晰標(biāo)出巴塔哥尼亞呢。母獅河得名于19世紀(jì)后半葉，彼時阿根廷科考探險人弗蘭西斯科·莫雷諾曾在河邊遭遇一只母獅，并險些葬身獅腹，后來的客棧也就叫美洲母獅。如今它仍是卡拉法特和恰頓之間唯一的客棧，來往的大巴都在此打尖。

母獅客棧內(nèi)外人來人往，頗為熱鬧。不大的柜臺賣熱咖啡、皮薩、三明治，還有“empanada”。Empanada是一種帶餡的小點心，外型做法都像印度的Samosa，但餡里沒有咖喱。端著熱咖啡找個角落坐下，我才注意到墻上的老照片。其中一張為5人合影，兩男一女站在牧場房前。一張通緝令：“無論死活，賞金4000美元”。通緝犯名叫布奇·卡西迪(ButchCassidy)，這位卡西迪也在每一張合影中。

故事發(fā)生在1905年，兩男一女入住母獅客棧。三人離去后不久，警察就找上門來，店主才知那三怪客是被通緝的銀行劫匪。

布奇·卡西迪真名是羅伯特·帕克（RobertParker），其前輩跟隨摩門教主楊百翰西遷，定居于猶他州的瑟克維爾（Circleville）。帕克家世清白單純，生活貧苦，11個孩子中羅伯特是老大。除了出神入化的騎術(shù)，似乎羅伯特的未來若非農(nóng)夫就是礦工。

1884年，羅伯特18歲。他對母親說去科州當(dāng)?shù)V工，但不久老帕克便知兒子偷了牛正被警方追捕。此后，羅伯特改名為布奇·卡西迪，領(lǐng)導(dǎo)著野兔犯罪團伙。在美國西部，這群慣犯搶銀行，搶礦山，劫火車，與警察發(fā)生過若干槍戰(zhàn)。1900年，當(dāng)?shù)卣訌妶?zhí)法力度，迫使一些犯罪團伙成員參軍去古巴甚至菲律賓發(fā)揮戰(zhàn)斗才能去了。然而布奇一伙并未金盆洗手，依然是狂野西部故事中的主角。

仔細看，墻上的那張5人合影拍攝于1900年。同年9月，這幾個劫匪流竄到內(nèi)華達，搶了一家銀行。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布奇謊稱一個叔叔死了，留給他3萬美元，那個“叔叔”就是他搶劫的銀行。

那次搶劫之后，布奇一直處于逃亡中。他逃到紐約，遇到了哈利·隆格博（HarryLongabaugh）和其女友埃塔·帕雷斯（EttaPlace）。哈利也是大名鼎鼎的慣犯，綽號為日舞小子（SundanceKid）。在蒂芙尼首飾店，他們?yōu)榘ＫI了一只金表，然后一起前往阿根廷。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三人以化名和自稱的無犯罪記錄獲得了12000英畝的土地，然后前往巴塔哥尼亞的丘布（Chubut）。在丘布，他們蓋了一棟房子，那房與布奇故鄉(xiāng)的式樣相同。繼而養(yǎng)羊，結(jié)交鄰居，去集市…… 從那三人合影中，我能看出小日子過得相當(dāng)不錯。

這三人幫安分守己地生活了5年，又開始重操舊業(yè)。1905年，他們從丘布南來圣塔克魯茲，搶劫了一家銀行，遭到通緝。1907年，三人返回丘布，匆匆處理財產(chǎn)后離去，此后音訊全無。為何再次踏上不歸路？據(jù)說是埃塔感到乏味，要去丹佛做闌尾手術(shù)。另一種說法是她懷了孕，而孩子的父親既非日舞小子也非布奇。埃塔的身世一直成謎，其注冊身份是丹佛老師。由此基本肯定她是丹佛人，后來她住在丹佛直到1924年。還有傳言埃塔誕下一女，此女長大后也成為知名的銀行劫匪。

至于布奇的結(jié)局，一說是1909年終結(jié)于與警察的槍戰(zhàn)。那個槍戰(zhàn)發(fā)生在玻利維亞，他打死了重傷的日舞小子后自殺。布奇一直宣稱搶匪生涯中從未打死過一個人，而日舞小子是他殺的第一個人。這一說法的證據(jù)是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埃塔的金表。1970年代末，《在巴塔哥尼亞》的作者布魯斯·查特文（BruceChatwin）前往猶他州調(diào)查，作家拜訪了布奇90歲的小妹妹，那個小妹信誓旦旦地說1925年布奇回到猶他的家，還吃了家制的藍莓派。據(jù)她說，布奇于1930年代在華盛頓州死于肺炎。1969年好萊塢將這個故事拍成經(jīng)典西部片，保羅·紐曼扮演布奇，羅伯特·雷德福扮演日舞小子，片名就是“布奇·卡西迪和日舞小子”。

轉(zhuǎn)到客棧后面的房間，我看到墻上數(shù)位世界知名攀冰攀巖好手的照片。近幾十年，戶外活動者大約是巴塔哥尼亞的主客吧？這一兩百年間，踏足這片土地的人，或遠征探險，或?qū)殻蜃鰤簦蜃鲬?zhàn)，或逃離。巴塔哥尼亞并非宜居之地，來此定居者尋求的是長期逃離，而那些徒步攀巖者得以短暫逃離。

出了客棧，行駛一陣，我們看到了韋德瑪湖（LagoViedma）。發(fā)源于此母獅河向南流去，最終匯入阿根廷湖。韋迪瑪以西班牙探險者命名，此人18世紀(jì)考察巴塔哥尼亞，他是第一個看到費茲洛伊峰的歐洲人，他的考察比莫雷諾早了近百年。雖然麥哲倫、達爾文世界知名，但當(dāng)?shù)赜⑿凼悄字Z。他命名了阿根廷湖和費茲洛伊峰，費茲洛伊是當(dāng)年達爾文搭乘的《小獵犬號》船船長的名字。后人又以“莫雷諾”命名了距離卡拉法特70公里的大冰川。

湖水澄碧，雪峰屏列，那遙遠的對岸正是費茲洛伊峰。公路盡頭，云彩飄散處，奇峰猙獰。 山峰似針如劍，石壁如墻，冰川與白云交相呼應(yīng)。我們以山湖為背景拍照，走走停停，一路拍到恰頓鎮(zhèn)。

二

雖然費茲洛伊峰并無珠穆朗瑪峰的高度，卻因攀登艱難而全球馳名。自1952年法國人萊昂內(nèi)爾·泰瑞和意大利人吉多·馬格諾內(nèi)首次登頂后，后來者中有美國人道格·湯姆金斯(DougTompkins)和伊馮·喬納德(YvonChouinard)。這兩位后來成為知名的運動品品牌：“北臉”和“巴塔哥尼亞”的創(chuàng)始人，而“巴塔哥尼亞”商標(biāo)就是費茲洛伊峰。

在道格和伊馮的年輕時代，15美元就能買一輛舊車，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可以自由宿營中。這些遠離主流社會的自由人，一心只想征服高山。他們自己鍛造巖釘，制作運動器械，雖是“無用”之人，生活并不特別艱難。1968年，道格和伊馮一行4人自加州出發(fā)，在路上走了半年。從智利進入阿根廷后，再走水路，然后棄船登岸，沿著一條土路駛向費茲洛伊峰。在距離費茲洛伊峰60公里處，他們第一次看到了那直立的山峰，當(dāng)時覺得攀上去幾無可能。探險者繼續(xù)沿著維爾達斯河（RioVueltas）前行，最終路斷。那時恰頓鎮(zhèn)還不存在，當(dāng)?shù)伛v軍牽來牲口，人畜并用帶上了他們的裝備。走過木橋時，道格才決定繼續(xù)向前，攀登費茲洛伊峰。

今天的恰頓鎮(zhèn)口佇立著一塊標(biāo)牌，標(biāo)牌最上方刻著費茲洛伊峰，而從木牌上方去往的就是真正的費茲洛伊峰。現(xiàn)在這座山峰的全稱為恰頓費茲洛伊峰。因山峰常為云霧繚繞籠罩，恰頓的意思就是大煙山。車子在圣馬丁路上行駛著，沿街皆為旅館餐館、咖啡館和體育用品店，恰頓已然是一座旅游小鎮(zhèn)。

與巴塔哥尼亞很多地方類似，費茲洛伊峰也是智利和阿根廷爭奪的土地之一。雖然兩國并未因此而正式宣戰(zhàn)，但1980年代的緊張時期，阿根廷在費茲洛伊峰下駐軍，恰頓鎮(zhèn)因駐軍而建。因接近雪峰、冰川和湖泊，這個阿根廷最年輕的城市已發(fā)展成世界級的徒步攀巖基地。雖然人口只有1000左右，但旅館的床位超過3000。類似加拉帕戈斯群島和智利百內(nèi)國家公園，此地從業(yè)人員大多來自外地。

在龐塞諾旅館（HotelPoincenot）安頓之后，我們立刻去國家公園管理站。 沿著圣馬丁大道向南，出鎮(zhèn)口，走過維爾達斯河（RioVueltas）橋。過橋后，我就看到了國家公園的標(biāo)牌。恰頓鎮(zhèn)在阿根廷冰川國家公園轄區(qū)內(nèi)，卡拉法特附近的莫雷諾大冰川也屬于同一冰川國家公園，而國家公園的標(biāo)識就是費茲洛伊峰和大冰川。

管理站外，一個女生躺在長凳上曬太陽，顯然剛剛完成了一次長途徒步。對面步道口木刻的地圖上清晰地畫出主要步道、費茲洛伊以及周邊山峰的位置和高度。然而三天之后，當(dāng)我走完那些步道，才真正明白了這張地圖。

下午五點，斜陽高掛，夜幕要到九點半才會降臨。綠樹之上，費茲洛伊主峰在云霧中時隱時現(xiàn)，尖峰時為云霧遮擋，顯得不那么猙獰。觀景臺步道蜿蜒，追隨著維爾達斯河，我們背向費茲洛伊峰而行。當(dāng)小路與河分道時，地勢已經(jīng)升高。在這里，我能看到費茲洛伊主峰了！主峰之下，山巒起伏，而恰頓城就窩在那一片緩坡之下。一些前行者說因為雨霧，他們在恰頓耽擱了一周卻未能一睹費茲洛伊峰真容。我們今天的運氣太好了。

步道旁生長著灰綠色的灌木，附身細看，灌木葉長得既密又均勻，圓形葉完美得勝似人工修剪。摸一摸那些葉子，才知看似柔軟的葉面竟然堅硬如針。放眼望去，褐色山巒上的綠色大多來自這些灌木。黃色、白色、紫色的花朵爭相開放，此時正是南半球的春天。紫花顯然是豌豆科，落基山區(qū)常見白色的銀蓮花在此長得更為挺拔，花朵也更為規(guī)整。我以前在秘魯印加步道上見過俗稱婦人拖鞋的“TopaTopa”，雖不感到驚奇，但仍然忍不住蹲下細看。另一種低矮的圓形灌木開出了火紅色的花。一朵朵火色的花從灰赫色竄出，猶如一只只跳動的火焰。查閱植物志，才知此灌木的俗名為“火舌”。

終于走到觀景臺，此時風(fēng)牽云飛，費茲洛伊峰已積滿了云彩。腳下，夕陽泄露出河之所在。一些人坐在觀景臺下的背風(fēng)處，盡情地觀賞著奇峰飛云。另一些人坐在坡的另一面，眺望著韋德瑪湖。終于到了下山的時候，我們邊走邊看，直到夜幕罩住費茲洛伊峰。

圣馬丁街上，每個餐館都擠滿了人。我們來到巴拉多餐館，這家店極小，堂吃只有4張小桌，一桌兩客。剛好有人吃完，我們打算使用那張餐桌。侍者是個很漂亮的姑娘，我見她面有難色，就問是不是需要定位。她點點頭，一個帥氣的年輕人走出來，和姑娘用西語說了幾句。姑娘說：“你們等一會兒，我趕快收拾一下。”原來那個年輕人是店主兼廚師，無論相貌個頭和氣質(zhì)，他與侍者姑娘非常般配。

我們點了羊肉燉和蘑菇燉，每份8美元。端上來，羊肉只撒了一點青蔥，嘗嘗，極為新鮮。用羊肉煨出的湯汁拌飯，味道很好。巴塔哥尼亞的羊肉果然名不虛傳，后來的幾天里，這家店成為我們的食堂。

（作者現(xiàn)居美國佐治亞州。主要作品《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此一去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