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平  / 文

記得那是1981年10月，張家口市委給胡開明、葛啟、解峰等人徹底平反的消息通過無線電波傳到張北縣城關(guān)鄉(xiāng)瓦窖灣村，家住這里的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熱淚盈眶，嘴里不時喃喃自語：是時候了，是該告訴孩子真相的時候了！

我1955年出生在河北省宣化區(qū)，1959年隨母親遷到了懷安縣田家莊村居住，這個村是姥姥家所在地。

幼時對父親基本沒什么記憶，僅有的一次是父親帶我到張家口一家澡堂子洗澡（長大后根據(jù)兒時的記憶前去考證，那個澡堂子是橋西區(qū)新華街浴堂，現(xiàn)已拆除），澡堂子有個大的廳堂，廳內(nèi)設(shè)施較簡單，有幾排高靠背外邊包著人造革的長條躺椅，每兩個躺椅對放，中間放置一張小茶幾，這樣就形成一個小隔間。洗完澡的人在躺椅上鋪上大浴巾躺臥休息，跑堂的拿來干凈毛巾，遞給洗完澡的人，還給倒上一杯劣質(zhì)的茶葉沫水，客人們品著茶水，個別人磕著瓜子，海闊天空地聊著侃著。父親幫我洗完澡，叫來跑堂的買了些蛋糕，當時是1959年，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人民吃糠咽菜，蛋糕那可是奢侈食品。因我是第一次在澡堂子洗澡，年幼好奇，四處亂跑玩耍，不小心將放在桌子上的蛋糕碰落在地上。當時內(nèi)心非常害怕，認為父親會狠狠地打我。因自幼調(diào)皮，母親脾氣不好，經(jīng)常被母親責打。但出乎我的意料，父親蹲在地下將撒落一地的蛋糕撿起來，把臟了的地方輕輕的剝掉，看著坐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我，和藹地安慰，兒子沒事，吃吧。這是我對父親僅有的一點兒記憶，而且記憶特別清晣，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再記得就是1960年春節(jié)來臨前的一個夜晚，母親帶著我和三歲的妹妹，來到村子北邊一個叫窯壕的地方。記得母親一邊點燃印著圖案粗糙的紙，一邊痛哭，母親邊哭邊念叨著我聽不清的話，只記著反復(fù)哭訴的一句話就是：你好狠心啊，扔下我們孤兒寡母，讓我們怎么活呀！那時我和妹妹都還不太懂事，疑惑是父親死了，但死是什么概念，還不全明白，但是看到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我和妹妹也跟著放聲大哭。時值深夜，萬籟俱寂，娘兒仨凄涼的哭聲久久回蕩在空曠的夜空……

從此，再沒見過父親，父親離開人間，也永遠離開了我們。

懂事后，母親告訴我父親是在參加單位舉辦的運動會，長跑后立即喝冷水，“水炸肺”而死，從此，我劇烈的活動后，概不敢喝冷水。

禍不單行，就在那年夏天，三歲的妹妹患天花病，整日高燒不退，哭泣不止，身邊沒個親人，母親心急如焚。俗話說得病亂投醫(yī)，母親找來隔壁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給妹妹打了幾個火罐，火罐打完不一會，妹妹撒手人寰。后來母親每當說起妹妹，都后悔不已，痛哭流涕說不打火罐，妹妹不會死。

半年的時間，母親相繼失去了丈夫和女兒，每天以淚洗面……。

1961年春節(jié)過后，母親改嫁到張北縣，繼父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老干部，人很開明，脾氣也好，待我如己生，疼愛有加，我又享受到了父愛。

我家庭出身是貧農(nóng)，父輩無任何歷史問題，在那個唯成分論的年代，我的出生可以說是又紅又專，從讀小學到高中，從入團到參加工作都是一帆風順……

1981年10月的一天，母親給我單位打了個電話，讓我馬上回去一趟，聽口氣很急切。母親家距縣城15華里，我與單位領(lǐng)導(dǎo)請了假，騎自行車沒一會就趕了回去。一走進胡同，老遠看到母親站在院門口等著我，平時我也經(jīng)常回去，但從未見母親在門口等過，而且今天母親神色與往日也不一樣。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迫不及待地問母親。

“兒子，進家，媽慢慢與你說。”

當我在坐下后，母親神色凝重地說：“孩子，媽有件事瞞了你21年，今天是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你生父不是‘水炸肺’死的，是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勞教一年，悲憤交加，得肝炎病，因無錢治療，最后轉(zhuǎn)為肝腹水而死的。”

聽母親說完，我頓時懵了，半天才回過神問母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真相？為什么？為什么？……母親頓了頓說，你是右派的孩子，如果告訴你真相，你自小就會背負壓力，不利于你健康成長。再說，那時你還小不懂世事，如果你對外說出真相，你還能順利讀書找工作嗎？這么多年，你平平安安生活著，媽心里安然。

母親從小生活在懷安縣柴溝堡鎮(zhèn)一個富裕的小業(yè)主家中，讀過書，知書達理，明辨是非，她親眼目睹當時“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受管制、受批斗。他們的子女受到牽連，入團、入黨、參軍、考學都受影響，甚至連找對象都很困難。由此，她把我父親去世的實情深深地埋在心底，自己受著煎熬，也不敢告訴我，也實屬無奈，我完全理解母親的心情。

兒子滿月那天，母親早早從村里來到我家，說要去給父親平反，那天陪母親去了爸爸工作的單位，幾經(jīng)輾轉(zhuǎn)查尋，最后在法院找到了我父親的判決材料，我迫不及待打開父親沉封已久的檔案，急切翻閱那因歲月而泛黃的判決書，歷史真相第一次呈現(xiàn)在我面前：1957年開展的反右政治運動，我黨對國內(nèi)階級斗爭形勢判斷過于嚴重，又采取了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形式，在全國開展了一場群眾性的政治運動，致使反右運動被嚴重擴大化。一大批忠貞的中共黨員、有才能的知識分子、有長期合作歷史的民主黨派朋友、政治上不成熟的青年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我爸爸被錯誤地劃為右派分子。在檔案中還保存著爸爸在報紙上書寫的“反黨言論”。在一張發(fā)黃的半張報紙上，在空白處有很多不規(guī)則大小不一的字跡，我久久盯著這半張報紙，疑竇叢生，百思不得其解。

母親慢慢道出當時的實情：1958年初春的一天，你爸爸被叫到單位一位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當時屋里坐了幾個人，其中一人拿出半張撕碎的報紙指著上邊的字問，這些字是你寫的嗎？報紙上有很多用鋼筆書寫的橫七豎八的字，左下角有“推倒”等字，右邊空白處有“共產(chǎn)黨的說法”等字詞，而這些字都可以在報紙標題里找到，很顯然這是你爸爸在思考問題或者無聊時選取標題中的一些詞語隨意寫上去的。你爸爸久久盯著上邊的字跡，半天才回答說好像是，那好你簽字吧，一位領(lǐng)導(dǎo)指著辦公桌上的一張紙，當天你爸爸就被帶走了。

事后，媽媽探望爸爸時才得知，有人在廁所里撿到這半張報紙，有關(guān)部門根據(jù)筆跡追查到我爸爸的頭上，他們將爸爸隨意在報紙上涂寫的字拼湊起來，組成“推倒共產(chǎn)黨的說法”一句話，就定為反黨言論，將爸爸打成“右派”，勞教一年，又被下放到農(nóng)村進行改造。由此，爸爸身心受到嚴重打擊，在勞動改造期間，爸爸多次向有關(guān)部門申訴，但石沉大海，最后積憂成疾，1960年春節(jié)撒手人寰，年僅28歲。

聽完母親的哭訴，我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心情久久難以平靜 ……

在那個年代，給父親造成的痛苦，只有父母才知道，或許只有他們離開人世才得以解脫。就連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也多少留下那個年代或多或少的創(chuàng)傷，以致整個民族也被深深烙上幾十年甚至一個世紀都無法消除的烙印。這種悲劇的發(fā)生，不僅僅是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悲劇，是那個時代的悲劇。作為他們的子女，我們也隨著時間的流逝，以一個客觀平和的心態(tài)去看待這場歷史性運動，希望這種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

但我會永遠感恩母親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