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網(wǎng) 張曉暉/文 我決定不再堅守這個秘密。這個秘密是我在江邊釣魚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一
2023年七八月份,是嘉陵江傳統(tǒng)的汛期,雖然江水沒有漲過歷史最高值,但是滿滿一江水,在180米的水位上(北碚水文監(jiān)測站數(shù)據(jù))持續(xù)的時間較往年長久。
很多人可能無法理解,江水漲得太滿,持續(xù)時間太長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
一是高位運行的江水,會不斷侵蝕兩岸的泥沙,日夜搬運兩岸的石頭和泥土,洪水之后,最終改變兩岸的地貌;二是,河床底部的結(jié)構,也會因為大水的沖擊而改變,滿滿一江水看似平靜,實際上底下是在翻騰的,尤其是河床上,那些早已被磨去棱角的鵝卵石,被水流推到幾公里的下游,或者推進一個凹地、一個洄水灣堆積起來,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我經(jīng)常釣魚的地方,就是一個洄水灣,是一個廢棄的舊碼頭。實際上,用日后更準確的語言來形容我釣魚的地方是:這是一個2000年前就存有人類活動痕跡的古渡口。
到了9月份、10月份,嘉陵江水終于慢慢退去,當我拿起釣魚竿的時候,我的釣友江大哥給我說:“別去苗圃了(我們時常釣魚的地方名稱),那兒的地形結(jié)構已經(jīng)改變,鵝卵石在水下堆積起來形成一個凸層,魚群無法停留。”
我沒有聽他勸,還是去釣魚了。
支起海竿之后,果然感覺地形大變——本來應該順水漂出去的墜子和餌團,竟然又被江水沖了回來,而且越?jīng)_越近,沖到靠岸邊一側(cè)。
試了幾次之后,結(jié)果都是如此。
我耐心等待嘉陵江水位抵達173.5米,因為這個水位線的時候,可以看清楚水底的情況,果然,滔滔江水不知從何處搬來巨量的鵝卵石,堆積在苗圃的洄水灣之上,掩蓋住了地下的河床龍骨,形成一個面積超過一個足球場的鵝卵石灘。
我大失所望,感嘆從此以后再也釣不到魚了,在鵝卵石灘上漫不經(jīng)心地走動,然后坐下來發(fā)呆。最后,我不知道自己中了哪門邪,非要將一塊籃球大小的橢圓形鵝卵石從地下挖出來。
這一挖不要緊,原來鵝卵石底下有寶貝。
二
當我翻開那塊巨大的鵝卵石之后,發(fā)現(xiàn)底下壓著一枚像硬幣一樣的東西,撈起來一看,是一枚銅錢,說來慚愧,從事文字工作20多年的我,竟然不認得那枚銅錢上的字。
我馬上拍了照片發(fā)給我大學同學蔣大師鑒定。
為什么找蔣大師鑒定?為什么他叫蔣大師?因為他對古代錢幣非常有研究。蔣大師略微看了一下,告訴我,這是西漢五銖,而且斷代為宣帝五銖,有著2100多年歷史。
我繼續(xù)翻鵝卵石,更多的五銖錢被挖了出來。
蔣大師似乎比我還要激動,他從被窩里跳了起來:“為什么你那里有這么多漢五銖?是有大墓?還是有沉船?我一定要過來看看。”
蔣大師的要求,被我嚴詞拒絕了,我可不想這么快就把藏有寶貝的地方分享給他,人都是自私的嘛,哈哈。
然后我繼續(xù)在鵝卵石灘上去挖,最多的時候,一天挖了40多枚五銖錢。
當我把這一堆五銖錢都放到蔣大師面前的時候,他的眼睛亮了,他說,我這些五銖里面,有西漢五銖、東漢五銖,以東漢居多,證明這個地方可能是東漢時期比較活躍,還有剪郭五銖,剪郭的意思是五銖錢幣的邊被古人故意磨去,用于再鑄錢幣。
如果再細分,一些五銖錢上有爐記,所謂爐記,是指錢幣鑄制時候,被工人用以某種細微的記號來進行標記,以區(qū)分某一版別。還有重影五銖、戴星五銖等。
蔣大師說,漢五銖是中國歷史上流通時間最長的貨幣,前后歷經(jīng)700余年,直到唐朝建立推出了開元通寶,五銖錢才徹底地從市場上退出流通。
在蔣大師給我普及了如此之多的五銖錢的知識之后,我于心不忍,帶他去現(xiàn)場考察了一下。蔣大師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演算推理了之后,告訴我:“這些古錢幣是從水里來的,很可能是嘉陵江底沖上岸的。古時候,至少在漢朝,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個渡口,或者是繁華的村落。唐朝之后開始衰弱。”
“集中、大量出現(xiàn)五銖錢,在任何江段都是罕見的。我小時候生活在烏江、長江的涪陵段,我在江邊挖到的錢也就是清朝的居多,最久遠的是宋朝。雖然五銖不值錢,但你這個地方出這么多五銖錢,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蔣大師說。
最后,我倆達成了共識——繼續(xù)保守這個秘密。
三
到了2024年春節(jié), 2月9日除夕那日,我給兒子星仔說,咱們今年的紅包不一樣,是漢武帝發(fā)給我們的。
星仔一聽可來勁了,他說,那錢在哪里?我說在江邊,需要我們自己去挖。
大年初一,天公作美,不光水位降到了173.31米,太陽也暖暖地曬著,一掃此前的陰雨天氣,我們帶了把小鋤頭,就去了江邊。
每年的二三月份,都是嘉陵江水極枯的時候,也許是老天眷顧,也許是漢武帝慷慨,我們在下午短短兩個小時,就收獲了幾十枚品相完美的漢五銖。
(江邊挖到漢五銖 張曉暉/攝)
之后,星仔提出了一個問題:“一枚五銖相當于現(xiàn)在多少錢的購買力?”
這個問題把我難倒了,我只有去搬救兵,請教蔣大師。
蔣大師翻閱了許多史料,加上他自己的分析,在我們等了數(shù)個小時后,回復稱:“我認為一枚五銖在當時的購買力,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的五角錢。”
這個回答讓星仔大失所望——原來我們辛苦挖到的五銖這么不值錢。
但是由于漢五銖非常古老,我們決定把它帶回家,放進紅包里,送給親朋好友們。這個想法相當有創(chuàng)意:首先,幾乎沒有人家里還留存有超過2000年歷史的器物;其次,送紅包是由古至今的傳統(tǒng)習俗,也是中國人春節(jié)時候最喜歡干的一件事情;最后,雖然紅包里裝的也是錢,但畢竟是古代的錢,我們內(nèi)心忐忑,不知道收到的人打開來看,心里會怎么想。
結(jié)果讓我們大吃一驚。
漢五銖紅包非常受歡迎,小童們排著隊領,大人們也非常喜歡。
很多人根本就不認識“五銖”兩字的篆體寫法,拿過去裝模作樣地看一番其實不認得上面的字,因為他是倒著拿的。
更多的人用迷惑的表情,提出一個問題“這個東西現(xiàn)在值錢嗎?”
我笑著回答:“難道你家里還有超過2000年的器物嗎?”
就這么一句話,就把他們的疑問給擋了回去,巧妙地利用人類對漫長歷史的畏懼感,掩飾了五銖錢其實不值錢的事實。當年代實在過于久遠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對一個器物產(chǎn)生某種不可描述的敬畏。
比如,一本2000年前的書,一口2000年前的碗,一具2000年前的尸體……
現(xiàn)在,他手上拿的是一枚2000年前的古錢幣。
這個故事寫到這里,實際上還沒有結(jié)束。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2000年前的古錢幣被我從嘉陵江里挖了出來,那么2000年之后,它又會去向哪里?我的肉身早已腐爛,我的軀體已從地球上消失,但這枚錢幣可能還在人世間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