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濟觀察報 記者 王昕寧 35歲的深圳市民梁文錦成為了我國個人破產第一人。

7月19日，我國首宗個人破產案裁定生效。這也是中國首部個人破產法規(guī)《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3月1日正式實施以來深圳中院審結的第一宗案件。

對梁文錦來說，案件裁定結果意味著其未來不再需要償還孳息、不再受到一天幾通催債電話的緊逼、不再背負巨大的心理壓力，能夠安心工作用于償還負債本金。

對社會而言，個人破產的意義則更為深遠。個人破產制度是現(xiàn)代破產法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而我國由于此前修訂破產法時，關于個人破產相關配套制度不健全，2006年頒布《企業(yè)破產法》未同時推出個人破產法律制度，被稱為“半部破產法”，這意味著我國離半部破產法時代的結束又近了一步。

與此同時，也有許多聲音在質疑個人破產制度安排。有人說“借債還錢不再是天經(jīng)地義”、有人說“企業(yè)破產法都落實不到位的情況下實行個人破產會適得其反”，通過對梁文錦個人破產案的進一步分析以及對相關學者、法院工作人員、律師的采訪，該案也許能帶給我們更多啟示。

他確實代表了“誠實而不幸”

深圳市民梁文錦的破產源自其創(chuàng)業(yè)失敗。根據(jù)深圳中院的受理裁定書，梁文錦自述在2018年6月開始與前同事合伙創(chuàng)業(yè)，2019年3月成立深圳市超壹科技有限公司，進行藍牙耳機的開發(fā)和銷售。

新產品在公司成立5個月后問世，但之后銷售和推廣情況不如人意。2020年春，梁文錦又在疫情來臨后改為開發(fā)額溫槍，同樣是因為銷售渠道問題，產品沒能打開銷路。梁文錦曾嘗試通過銀行、網(wǎng)貸公司借款來維系公司運營，但最終在持續(xù)的投入?yún)s沒有對應收入的情況下，公司很快陷入資金鏈斷裂困境。

公司停止運營后，梁文錦找到了一份月薪2.5萬元的工作，維持著債務清償和生活開銷。

申請破產前，梁文錦的債務總額約為75萬元，資產方面有36120元存款、4719.9元住房公積金、并持有兩個公司的股權、兩項專利、三個商標，無房產、車輛等財產。“從我的切身感受來講，第一次見他們一家人時，就是我們管理人團隊去他住的地方家訪。他要上班，早出晚歸。當時是晚上，我們等他20:30以后下班后去他家，當時一家人看起來心情都比較沉重，稍微有點寬慰的就是他和我講法院受理他的申請了。”廣東經(jīng)天律師事務所劉勝軍律師對記者表示。

劉勝軍是深圳中院指定的梁文錦案破產管理人主辦律師，全程參與辦理該案。據(jù)其介紹，梁文錦一家住在龍崗區(qū)城中村的出租屋，一家5口人住35平米的房子，梁文錦打工早出晚歸，其妻子也在工作，兩個小孩都是學齡兒童，正在上學。

6月22日，深圳中院組織召開第一次債權人會議，表決通過了豁免財產清單和重整計劃草案。梁文錦的重整計劃草案主要內容為，3年內債權本金100%清償，免于償還利息和滯納金。

深圳破產法庭綜合辦公室主任景曉晶在接受經(jīng)濟觀察報采訪時說，“梁文錦案之所以能成為破產第一案，是因為他本人及其家屬十分積極配合法院和管理人的工作，程序推進順利。特別是他提出的三年還清本金的重整方案誠意十足，債權人也接受。第一次債權人會議的時候就具備了表決重整計劃草案的條件，并且高票通過。”

梁文錦的案件在誠實和不幸兩個方面都很具有代表性。首先，他的整個經(jīng)歷是非常典型的：因為創(chuàng)業(yè)承擔了市場風險，每個深圳人身邊可能都有一兩個這樣的朋友，大家對這樣的情形去申請破產是幾乎沒有爭議的。

其次，在景曉晶看來，其“誠實”貫穿于案件辦理全程。具體來說，每一步都經(jīng)受了條例制度設計的考驗，“他申報的財產、債務，跟后來管理人調查核實的基本一致，陳述的破產原因經(jīng)過能夠跟開辦公司的經(jīng)歷、投入，包括原材料采買、供應商賬單等情況對應。此外，他和家人的還債意愿強烈，目前的重整計劃其實包括了他太太拿出的部分收入來一起清償債務。所以，債權人對他的財產債務核查、豁免財產保留以及重整計劃都沒有意見。”景曉晶說。

在償債方案出來后，劉勝軍及其團隊再次上門，“再去的時候，他家整個氛圍明顯不一樣了，人放輕松了很多。以后只要安心勤奮努力的去工作掙錢，按照這個規(guī)定去還錢就可以了。”劉勝軍說。

劉勝軍對記者表示，對普通人來說，違約金、滯納金停止產生、不再有追債電話打擾家庭，破產前后心情是完全不同的。這一切都有利于他重新回到一個正常的生活軌道，全身心投入經(jīng)濟市場。

破產不是躺平

在個人破產第一案出來后，許多網(wǎng)友熱議，那是不是以后借錢不用還了？欠債也可以借此抹平？不少人擔憂這個制度可能成為老賴的保護傘。必須承認，在普通老百姓看來，“破產”是一個可怕的詞匯，甚至將“破產”等同于“人生完了”。

對此，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破產法研究中心主任王欣新認為，“經(jīng)常會聽到有人說，個人破產是逃債等等觀點，這些觀點和看法本身都是不全面的，是對個人破產制度的一種誤解。”對于逃債行為，他表示這是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歷來一直存在的博弈，并不因為有無破產法的存在就產生變化。“與企業(yè)破產后就注銷退出市場不同，自然人欠了債，那么不管他能否還清債務，人在市場上和社會上都還是要繼續(xù)存續(xù)的。”王欣新強調，個人破產的立法實際上是用于實現(xiàn)“促進競爭，鼓勵創(chuàng)新，寬容失敗，保障生存”這樣一個目的。“通過破產法的實施，在符合一定條件的情況下可以進行免責，這樣就能使這個債務人能夠放下包袱，去調動他重新進行經(jīng)濟活動，去創(chuàng)新，去競爭，去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

破產第一案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其效果顯而易見。由于其創(chuàng)業(yè)失敗，一家老小的生活陷入貧困，梁文錦后來也找了新的工作來努力償債，但這個過程中債務還在逐漸累積。哪怕本人兼具償債的意愿和行動力，終抵不上日復一日疊加的利息。

景曉晶提到，在經(jīng)濟崩潰之前，梁先生估計他十幾筆債務的利息和滯納金已經(jīng)達到了每個月7千元。“盡管他們一家5口家庭在深圳居住1500元月租的房子、生活非常節(jié)省，他的收入看起來也不低，但依然支撐不起這樣的利滾利。”

梁文錦本人也在采訪中表示，“之前每天都接到催債電話，全家人精神壓力都特別大，現(xiàn)在終于可以松一口氣，有了緩沖的空間。”

從實踐層面上看，目前很多民眾是對個人破產制度的法律要求和后果沒有概念的，也不排除存在想嘗試搭制度便車的人。景曉晶向記者舉例，“比如有一位申請人，確實也是因為做生意欠下了債務，但目前還維持著中產階級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外地有房、深圳有車，不想勒緊褲帶還債，想申請破產清算免債，這就是比較典型的誤解。”“法官在面談中向這位申請人解釋了破產清算的程序要求和法律后果。比如，需要賣掉車和房清償債務；預留豁免財產時，只能為他和未成年子女預留基本生活費用，同時他的全職太太是具有完全勞動能力的成年人，需要出去工作；子女的教育費用除學費、校服、書本、文具外，一年幾萬的課外興趣班費用也不能預留；本人要受到消費行為限制、信用公示、免責考察期監(jiān)督等一系列監(jiān)督限制。釋明之后，這個債務人馬上就撤回了申請。”她說。“法官釋法說明后撤回的大概就有200個，里面不乏這種情況。”景曉晶強調，破產法其實非常嚴厲，不支持債務人維持超出一般人的生活水準還獲得免責。對于整個社會和債權人的期待而言，能否還債是一回事，但都希望債務人有盡力還債的態(tài)度和努力，從梁文錦案的審理效果來看，正因為他和整個家庭在重整計劃中展現(xiàn)出來的節(jié)省開支、努力償債的誠意，輿論也都非常支持他獲得經(jīng)濟再生的機會。

劉勝軍在此前接受經(jīng)濟觀察報采訪時也提到，“這個條例的實施并不意味著，你躺平了，不用還錢了，仍然要勤奮、努力的去還錢。”

會影響其他人的利益嗎？

記者了解到，假設債務人成功破產，那么債權人的債務必然不會得到全額清償。個人破產在歐美國家是社會和民眾普遍接受的制度，但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那么豁免債務人的債務對債權人又是否是一種損害呢？是否社會都要為破產的人買單？

在王欣新看來，不管是企業(yè)破產還是個人破產，都恰恰是去糾正逃債行為的最好的一種法律制度。不僅能讓債權人在有法可循的情況下對債務進行有序追償，也有利于保障債權人之間的公平公正。“不論是個人還是企業(yè)，在沒有破產制度的時候，債權人要想追債都是在外部追討，對內部的情況并不清楚，比如債務人有沒有單獨還錢給部分債權人？有沒有為了逃債轉移資產？而破產制度的建立，可以使債權人進入到債務人內部，法院強制債務人提供相關信息。讓債權人和債務人對將來出現(xiàn)債務困境時，都能有一個明確的預期，可能會得到法律的保護，或者得到法律的制裁。同時便于債權人對自己的行為，包括借貸行為能有更好的調整。”他說。

對于豁免債務人債務是否對債權人有損害，王欣新向記者表示，“我們講個人破產，適用的是那些客觀上已經(jīng)喪失清償能力的、尤其是沒有足夠資產去對債務進行全額清償?shù)膶ο蟆．攤鶆杖苏娴南萑脒@種程度的債務困境時，不管破產與否，債權人的損失客觀上都已經(jīng)發(fā)生，只不過是有破產法和沒有破產法對損失的解決方法是有差異的。”

王欣新進一步解釋稱，有無破產法對債權人最大的差異在于問題是否得到公平解決。“在沒有破產制度的情況之下，那些債權人要想維護自己的權利，就只能爭相的去向債務人討債，誰先下手誰得錢，誰后下手誰遭殃。這就造成了整個市場經(jīng)濟秩序的一種混亂，可能會出現(xiàn)有的債權人能得到全額清償，但大部分債權人分文不獲，由此而造成了一種不公平的惡果。”

中國人有句俗話叫做“不患寡而患不均”，他認為，任何一種不公平，都一定會影響整個社會經(jīng)濟秩序，包括社會秩序。“比如我們經(jīng)常在新聞中看到由于個人債務問題，出現(xiàn)種種社會矛盾，甚至出現(xiàn)一些刑事案件，坦白說這就是沒有法律能夠解決問題，社會利用其它手段來解決。要想解決就必須要通過法律制度建設，使其在國家強制力的保障之下，能夠實現(xiàn)債權債務的公平和對債權人債務人利益的全面保護。”

個人破產條例的實施，實際上就有助于保證在所有債權人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獲得全額清償?shù)那闆r下得到公平公正的清償。

在有破產法的情況下，破產法會根據(jù)社會情況把各種債務分成不同的權利層次，所有債務的償還是相對公開透明的。王欣新說，“銀行或者是債權人確實會受到損失，但要明確，這個損失不是破產法造成的，沒有破產法也會發(fā)生這樣的損失，這個損失是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是競爭、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必然會出現(xiàn)的，風險對任何人來講都可能會遇到。”

除了債權人的損益，從每個普通個體而言，個人破產制度的實施也必然是利大于弊的。王欣新將其比喻成自然人債務人保障生存的底線。劉勝軍律師也認同這一觀點，他說，“對普通人來說，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失敗或者遇到一些不幸的事件時，往往全家都會受到牽連，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就是提供了一條法律途徑使他的家庭得到拯救，相當于一個再生機會。同時也說明了一個問題，信用對個人將是越來越重要的財富，對我們老百姓、普通人來講，平時需要愛護和培育好自己的信用。”

在摸索中前進

今年3月1日，《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正式施行。在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居住，且參加深圳社會保險連續(xù)滿三年的自然人，因生產經(jīng)營、生活消費導致喪失清償債務能力或者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的，可以依照條例進行破產清算、重整或者和解。

據(jù)王欣新介紹，在我國2006年的破產法制定的過程中，就曾經(jīng)考慮過對個人也制定相應的破產制度，只是當時立法起草組里一部分人，再加上全國人大的一部分代表，認為個人破產的社會相關制度還不夠健全，比如像財產登記制度、征信制度、高消費限制等信用懲戒制度等，還不足以支撐個人破產制度在全國的實施。

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深圳破產法庭庭長曹啟選在近日一次采訪中透露，截至7月16日，“深破繭”系統(tǒng)（“個人破產一體化平臺”綜合應用系統(tǒng)）收到了615件申請,面談了230多名申請人。但包括梁文錦在內，目前裁定啟動破產程序的只有7宗案件。

根據(jù)網(wǎng)友的討論，一方面，大家不了解法院如何去判斷這個人確實“誠實而不幸”；另一方面，條例實施以來許多申請被撤銷、不予受理，真正受理的案件極少，是否能發(fā)揮個人破產制度應有的效果。“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這是景曉晶對深圳中院推進個人破產制度實施所做工作的評價。根據(jù)受訪對象提供的信息，目前推進較慢主要有如下幾個原因：參與者需要時間建立正確概念以及積累相關經(jīng)驗、需要篩選案件受理、實操過程工作量大等。

首先，新制度的誕生，所有的程序參與主體都需要時間建立概念以及積累經(jīng)驗。景曉晶稱，“債務人往往經(jīng)濟困難請不起律師，大多數(shù)都是自行申請，但由于缺乏個人財務知識，整理債務和申報財產都很混亂。雖然法院發(fā)布了各類指引，還是很多人對程序要求不熟悉，上傳的資料五花八門，比如系統(tǒng)要求上傳社保記錄，有人會直接拍一張社保卡照片，法院需要花費很多時間精力輔導、指引。”

其次，由于是試點，前期所有的流程包括案件選取都必須謹慎。王欣新認為這是一個必經(jīng)過程，他說“個人破產是改革開放以后，首次通過這個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這種模式體現(xiàn)出來。要想法律能夠得到很好的實施，需要通過一個個的案例逐步完善法律制度和實施經(jīng)驗。一開始肯定會對受理案件的選取有一定的考慮，我們要從這里面先選擇一些相對比較有典型的、相對的法律規(guī)定比較完善的、制度建設能夠容納的這樣的案件優(yōu)先去處理，逐步取得經(jīng)驗，然后再擴大。”

景曉晶稱，申請人有各種各樣申請破產的原因，包括網(wǎng)絡賭博背負賭債，還有的遭遇殺豬盤、談戀愛被人騙，雖然有些情況也值得同情，但現(xiàn)階段還不可能去接受。“現(xiàn)在得先把最需要救濟的這一部分救濟了，就是基于所有人共識的這些原因。因為深圳現(xiàn)在是試點，要把這個制度最有價值的那一部分發(fā)揮出來，等到全國推開時，對那些有爭議的情況可以再拿出來討論。”

除了案件選取，破產案件審理的過程也需要非常全面和仔細。據(jù)景曉晶介紹，一個個人破產申請案件需要核對的數(shù)據(jù)包括26類大項百余小項，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法院力求財產和債務的查明全面準確。“雖然深圳個人破產條例有完備的反破產欺詐制度，包括以欺詐手段獲得免責事后被發(fā)現(xiàn)的，法院也會依法予以撤銷，但是在個破改革試點期間，我們還是希望每一個案件都細致、扎實，體現(xiàn)法院審理思路和裁判規(guī)則。”

同時，法院判斷一個債務人“誠實且不幸”并且最終許可免責，本身就是一個漫長、復雜且審慎的過程。她表示，必須經(jīng)過一系列嚴格的法定程序：第一階段，債務人申報財產、債權人申報債權、管理人調查核實；第二階段，將債權財務的核查結果、財產調查報告提交債權人會議審議，形成重整計劃、和解協(xié)議或者清算方案；第三階段，債務人按重整計劃、和解協(xié)議清償。或者宣告破產清算后通過免責期考察，在整個流程中債務人還要同時通過破產信用公示制度接受社會公眾監(jiān)督，排除破產欺詐法院才會裁定許可免責。

“債權人參與破產程序也非常重要。比如有和解案件聽證時，銀行債權人就拿出流水，說債務人上個月還在北京住了四星級酒店，債務人辯稱是出差公司定的。”景曉晶表示，“破產案件不是一對一的法律關系，比如一個債務人跟十幾個債權人的借貸關系怎么形成的、資金的使用和流向、兩年內所有財產變動等等，涉及的所有證據(jù)要進行大量的比對和查證，工作量非常大，債權人方面的積極參與、認真質證是能夠大大推動程序進程的。”

據(jù)王欣新透露，目前破產法正在修訂的過程中，個人破產制度未來應該是要被納入到破產法里面。按照立法法的規(guī)定，法律的修訂一般要經(jīng)過三審三讀，如一切順利，有可能在年內進行一審。

“深圳既然已經(jīng)邁出了第一步，目前破產法的修訂也將考慮把個人破產制度放在內。接下來隨著整個立法的完善，我相信個人破產制度將來肯定會成為我們破產法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王欣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