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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婉/文
在中國,基因檢測技術的商品化已經(jīng)極大地拉近了人們對基因科學的認知。這種認知不再只是停留在《生物》課本中的克隆羊多莉和雜交水稻,如今,普通人只需要向基因技術公司寄去一份口水樣本,就能夠解鎖一項新的自體認知權限,在極微觀的基因?qū)用嫔现匦抡J識自己。
想象一下,如果檢測報告顯示,某個位點的基因與長期折磨你的慢性失眠極度相關,此時你可以獲得一個替換掉這個基因的機會,無需開刀手術,可能只需一劑注射,你會選擇從根本上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嗎?
基因自由的開端
從基因科學的角度上說,生命是一套信息。在現(xiàn)代人類出現(xiàn)的10多萬年來,這套信息的組成和表達一直被兩種不可左右的強大力量所塑造:隨機突變和自然選擇。自從2001年人類基因組計劃完成以來,科學家已經(jīng)精確鑒定出4000多個會導致遺傳病的突變位點。今天,科學家已經(jīng)完全有能力與這兩種自然之力對抗,通過強大的生物技術工具來修飾活細胞里的DNA,不僅能夠改造地球上所有物種的遺傳密碼,還能改造人類自己及其后代的基因,從而實現(xiàn)某種意義上的逆“天”改“命”。
《破天機:基因編輯的驚人力量》(A Crack in Creation :Gene Editing and the Unthinkable Power to Control Evolution)介紹的正是這些工具中最尖端的成果,CRISPR技術(clustered regularly interspaced shortpalindromicrepeats,“規(guī)律間隔成簇短回文重復序列”,簡稱為“CRISPR”)。2020年,兩名杰出的生物化學家,珍妮佛·杜德娜與埃瑪紐埃勒·沙爾龐捷,憑借CRISPR-Cas9基因剪刀為基因組編輯領域做出的變革性貢獻,共獲諾貝爾化學獎。 她們也是首次同時獲得諾獎的女性科學家。《破天機》正是由珍妮佛·杜德娜和她的學生塞繆爾·斯滕伯格在2016年共同完成的科普讀物,他們面向大眾,將CRISPR復雜的技術原理、發(fā)展歷程、倫理難題,以故事的方式展現(xiàn)給讀者,他們的初衷是為了促進科學界與公眾領域的溝通。《眾病之王》的作者、普利策獎得住悉達多·穆克吉曾評價,“如果你想理解生命的未來,請閱讀本書。”
CRISPR-Cas9改編自細菌中天然存在的基因組編輯系統(tǒng)。細菌能夠從入侵的病毒中捕獲DNA片段,并利用它們來創(chuàng)建被稱為CRISPR陣列的DNA片段,使細菌能夠“記住”這些病毒的特征。如果病毒再次發(fā)動攻擊,CRISPR陣列就會產(chǎn)生RNA片段,同時,Cas9或類似的酶能切割病毒DNA,使其“毒性”失效。這項發(fā)現(xiàn)啟發(fā)了生物化學家利用類似的原理,從細菌中分離出的Cas9蛋白質(zhì),并構(gòu)建出特定RNA幫助Cas9精確鎖定DNA序列,切開雙鏈。其中,RNA的功能就像GPS,精確制導,Cas9是火力系統(tǒng),實施最后打擊,從而實現(xiàn)對基因的增加、替換或敲除。
CRISPR之所以意義非凡,是因為它能夠更快、更經(jīng)濟、更有效地實現(xiàn)基因組編輯,這種堪稱飛躍性的進步,不僅能夠普惠科學界的各項相關研究,同時更為基因遺傳病、癌癥、艾滋病等重大疾病的治愈帶來希望。CRISPR技術可以用于治療的疾病清淡越來越長:軟骨發(fā)育不全癥、阿茲海默癥、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糖尿病等,理論上所有跟突變或者DNA缺陷有關的病理現(xiàn)象,CRISPR技術都可以對任何相關的DNA序列進行精確定位并修復,把缺陷基因替換成健康版本。
不過,CRISPR也并不是萬能且完美的。對心臟病等受到環(huán)境因素等外部作用較大的疾病,基因編輯的作用可能不大。并且,如同所有藥物一樣,CRISPR也會有脫靶效應,就像化療在殺死癌細胞時也會殺死健康細胞。脫靶效應如果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將會非常危險,因為細胞會不斷增殖復制,不可逆轉(zhuǎn)地導致整個生物體的災難。
CRISPR技術的諾貝爾獎雖然只頒發(fā)給了兩名主要的科學家,但這項成就的取得則是通過跨學科間切實的交流和合作完成的。就像眾人一起拼拼圖,每個人的工作都要依賴前人的工作,并貢獻自己找到的那塊拼圖。CRISPR技術的關鍵進展得益于不同學科間的知識流動與成果共享。杜德娜并不是CRISPR的首位發(fā)現(xiàn)者,事實上,她第一次聽說CRISPR是在2006年,一位地質(zhì)微生物學家跟她共享了這個信息。
十多年間,CRISPR研究報告之所以能從寥寥無幾的幾篇迅速進入井噴期,也是得益于成果的共享。全世界的研究者都可以通過非營利組織愛得基因(Addgene)獲取含有CRISPR的質(zhì)粒,而每個科學家也都貢獻出自己構(gòu)建出的CRISPR質(zhì)粒,每份質(zhì)粒不到100美元,2015年時就有80多個國家的科研人員從那里獲得了60000份質(zhì)粒。這不僅對于科學界來說是一個普惠規(guī)則,甚至也將CRISPR帶向民間對此感興趣的獨立研究人士,“CRISPR把基因編輯帶進千家萬戶,這注定會使這項曾經(jīng)鮮為人知的技術變成很多人的嗜好或者技藝,就像自家釀制啤酒。”
從某種意義上,人類將憑借CRISPR技術開啟基因自由之門。
《破天機:基因編輯的驚人力量》
作者: (美) 詹尼佛·A.杜德娜 /
(美) 塞繆爾·H·斯坦伯格
出版社: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
譯者: 傅賀 / 袁端端(校)
出版年: 2020-12
成為造物主
數(shù)千年來,人類一直不斷地改造自然,但從未達到今天如此劇烈的程度,地質(zhì)學家將這個時代命名為“人類世”。杜德娜在書中暢想,地球史的新紀元將被CRISPR開啟,更高產(chǎn)的糧食、更健康的牲畜、更有營養(yǎng)的食物,“更重要的是,我們可能會實現(xiàn)人類自史前時代就有的夢想:讓大自然屈服于人類的意志。”
有了CRISPR技術,人類可以強烈地干預自然秩序。
杜德娜本人完全沒有料到在,從2012年她發(fā)表論文之后的短短幾年內(nèi),這種暢想就幾乎接近了科幻小說中的圖景。基因工程師已經(jīng)通過改變參與控制肌肉形成的基因,制造出了施瓦辛格版小獵犬,通過抑制豬身體內(nèi)對生長激素起反應的基因制造出迷你豬,或者更好吃的山羊和更像猛犸的亞洲象。我們可以復蘇滅絕動物,也可以滅絕現(xiàn)有的物種,比如在非洲傳染瘧疾的蚊子。
某位昆蟲學家曾說,“如果我們明天就徹底清除了蚊子,生態(tài)系統(tǒng)不過會打個嗝兒,然后生活還會繼續(xù)。”然而即使生態(tài)系統(tǒng)有著自動適應的能力。我們就能對自然生命體基因進行任意改造嗎?出于何種原因進行改造?誰擁有改造的權利?在美國,這是一個包括科學家、立法者、醫(yī)藥企業(yè)、政府監(jiān)管機構(gòu)、NGO組織、基因致病患者及其家屬進行多方博弈的過程。
對于科學技術的應用,最棘手的沖突總是發(fā)生在價值觀層面。在這個博弈過程中,支持者認為人類因為懼怕風險,已經(jīng)太久沒有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進步。美國民間的“生物黑客”(biohacker)認為科技應該是能由普通人共享的,他們甚至認為改造自己的基因應該如換發(fā)型、下載app一樣便利和自由。反對者則擔心基因工程應用結(jié)果的不確定性將導致不可預測的食品安全、環(huán)境保護、社會治理等層面的問題。更有人擔心這將是生物武器的開端。
紀錄片《物競?cè)藫瘛罚║nnatural Selection)中記錄了一個價值觀碰撞的典型案例。一名美國科學家計劃協(xié)助新西蘭政府,用以CRISPR為中心的基因驅(qū)動(gene drive),在新西蘭的某個毛利人社區(qū)消滅導致多種鳥類瀕臨滅絕的老鼠等入侵性捕食者。鳥類的滅絕將對社區(qū)的生態(tài)產(chǎn)生毀滅性影響,但這是一種更加激進的基因工程,因為能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驅(qū)動新基因在大自然中散播并引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式反應,它的實施必須征得社區(qū)居民的同意。
執(zhí)行這項任務的生態(tài)學家認為,人類早就為生態(tài)環(huán)境帶來了不可逆的負面影響,以人為的方式對人為的影響進行消除,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同時,我們作為一個物種,同樣要與其他物種進行競爭。但是在一神教教義中,生命存在皆有神意。上帝不會憑空創(chuàng)造兩個物種,人也沒有權利帶走一個。在毛利人的萬物有靈信仰中也有相似的邏輯,每個物種都有靈魂,靈魂與其他居民平等,沿襲祖先與自然相處的智慧,自然之力神圣不可侵犯。以自然的勉干擾性為終極目的,還是以人類的健康福祉為目的,在有神論的國度并不會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最終,這項計劃沒有被執(zhí)行。
食品方面,CRISPR也不得不面對類似于轉(zhuǎn)基因作物所遇到的爭議。與傳統(tǒng)的育種方法(自然突變、誘發(fā)突變和雜交)相比,CRISPR技術使得科學家可以更加精確、快捷地操作基因組,培育出抗細菌感染的大米,天然抗蟲的玉米、大豆、土豆,不會褐變或過早腐敗的蘑菇。杜德娜本人擔心這些作物會遭遇轉(zhuǎn)基因食物一樣的抵制。美國農(nóng)業(yè)部對轉(zhuǎn)基因技術的定義是,“為了特殊用途而對動植物進行可遺傳的改良,無論是通過基因工程還是其他傳統(tǒng)方法。”杜德娜認為,按照這個定義,不僅CRISPR技術編輯過的農(nóng)產(chǎn)品在其范圍,而且我們吃的幾乎所有食物,除了野生動植物,都屬于轉(zhuǎn)基因生物。
對此,她提出辯護,“人們好像總覺得轉(zhuǎn)基因生物不自然,甚至邪惡。事實上,我們吃的每一種食物幾乎都被人為改造過,比如選育種子時用過隨機誘變。因此‘自然’與‘不自然’并沒有截然清楚的區(qū)分。中子輻射創(chuàng)造出紅葡萄柚,秋水仙素誘發(fā)了無籽西瓜,蘋果園里長滿了基因型完全一致的蘋果——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這些現(xiàn)象都不是自然出現(xiàn)的,但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在毫無怨言地攝入這些食物。”
胚胎編輯中的難題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科學家提醒我們,對于一項即將應用在人身上的技術,需要擔憂的永遠是最壞情況,而不是最好的情況。截止到2021年,在鐮狀細胞病、先天性黑蒙及癌癥等涉及體細胞的臨床實驗中,CRISPR技術都表現(xiàn)出巨大潛力,人們會自然聯(lián)想到,治療絕癥可以,優(yōu)化基因可以嗎?讓基因缺陷者成為健康的普通人可以,讓普通人成為擁有完美外表、最強大腦的超人,可以嗎?
這個界限劃在了編輯生殖細胞系,也就是能夠成長為人的胚胎的倫理爭議上。首先,最低限度也是最緊迫的,對于不幸攜帶特定遺傳突變的人來說,不能生育下一代,或檢測出后代具有患病的極大可能,那么可以通過體外編輯受精卵中的基因,從而讓這些人實現(xiàn)生育健康后代的權利嗎?但是,如果將胚胎視為初始形態(tài)的人,他們是否被剝奪了知情權和選擇權?
對此,杜德娜本人的想法也經(jīng)歷了一個轉(zhuǎn)變。她在2015年第一次聽說已經(jīng)有科學家把CRISPR技術用于編輯人類胚胎(雖然是不能成活的“三體胚胎”)時感到“反胃”,后續(xù)短短一年中,經(jīng)過與法學、哲學、公共政策制定者等不同領域、不同國家的專家進行交流后,她的看法改變了。
杜德娜說,“從倫理學的角度看,我認為并不存在禁止生殖細胞系編輯的理由;我還認為,父母有權利使用CRISPR來生出更健康的孩子,只要這個過程是安全的,而且不偏袒少數(shù)群體。”同時從安全性的角度講,如果在胚胎植入前剔除脫靶突變是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那么就沒有理由對CRISPR技術提出明顯高于其他醫(yī)學或生物手段更苛刻的要求。
大自然不是一個工程師,而更像一個水平不穩(wěn)定的修補匠,它的粗心大意對于那些因為基因突變而患病的人來說顯得無比殘忍。大自然沒有能夠跟上環(huán)境變化來優(yōu)化我們的基因組成,相反,處處都有不適應演化的突變,無數(shù)的生物體因此受損。人類違背自然的意愿左右演化進程,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對于一個真正患有遺傳病的人來說,剝奪他爭取不再痛苦的權利才是有違倫理的。
杜德娜呼吁社會尊重每個人決定自己基因的命運的權利。基因編輯胚胎本質(zhì)上是一種優(yōu)生學的實踐。不必惶恐,產(chǎn)前進行超聲檢查,孕中進補充維生素、戒煙戒酒,一切旨在生出健康寶寶的措施其實都符合這個定義。
但是,人們也擔心這將為基因優(yōu)化開了口子。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的政治想象就是一個基因不平等的反烏托邦社會。如果走向一種商業(yè)化的基因自由,那么越富有和掌握越多權力的人是否會擁有特權,將后代改造為明顯比普通人具有基因優(yōu)勢的人?這種自由是否會鞏固不平等,或者制造出新的不平等?
書中說道,中國會是基因編輯研究的沃土。我們已經(jīng)率先開展諸多國外無法開展的實驗。的確,我們幾乎沒有太多宗教上的門檻。然而,道德和法律起到了相似的作用。人們或許已經(jīng)淡忘了2019年初賀建奎事件。南方科技大學賀建奎團隊正是使用CRISPR技術修改了雙胞胎的胚胎基因來獲得對HIV病毒的免疫力。他們最終被判處非法行醫(yī)罪。杜德娜曾在紀錄片中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賀建奎團隊的斥責,她認為這種改造沒有進行過臨床試驗,甚至都沒有在動物身上實驗過,不應該如此草率地應用在人體,而且還是胚胎。
所有革命性的科學技術都同時具有兩個方向上的巨大潛能。倫理規(guī)范與進步主義之間存在著永恒的張力。進入現(xiàn)代以來,人們對科技進步的神話開始充滿懷疑。
基因編輯技術似乎預示著另一種賽博格的未來形態(tài)。相較于人工智能技術,它可能會更加激進地改造人類的自然屬性。人工智能改造的是外部世界的形態(tài),但這種改造要依托于肉身之外的VR眼鏡,它仍舊是一個可以取戴的工具。但基因技術不僅將深嵌于人類的細胞中不可逆轉(zhuǎn),而且將世代相傳。
然而就像杜德娜所呼吁的,科學界與公共輿論界應該建立更有建設性的、更加開放的對話,讓人們真正關心這些重大的科學進展,并在理性理解的基礎上,參與到討論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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