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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文釗|五月槐花

      我是文釗2022-05-04 10:40

      每年四五月間,是洋槐花開的時節(jié)。道上走著,冷不防相遇,那種直透心脾的濃郁味道,經(jīng)久不散。只是這香味兒濃隨濃,但卻不膩,始終是清淡的。花色純白,花蕊的部分卻透著點兒明黃。一掛一掛,風吹過,蕩漾起來,像一串兒舞動的花燈。走在樹下,心卻安定了。

      槐花能吃,這是打小就有的記憶。槐花拌了少量的面蒸,這是最常吃到的一種風味。出了鍋的槐花疙瘩,花香猶在。吃起來清清爽爽的,似乎并沒有特別的味道。槐花性涼,可入藥,據(jù)說有清熱去毒的功效。很小的時候,家里人勸小孩兒吃,就說對身體好。偶爾家里蒸米飯,也有點幾朵兒槐花的。還見過人家泡槐花茶,我試過,其實也喝不出什么感覺。

      媽喜歡吃野菜。苦菜、苜蓿,小蒜(一種長得像野生蒜的植物,蒜頭很小,陜西人叫小蒜,學名叫做紫花地丁)、灰條、洋槐花,都是她的最愛。讓我驚奇的是,她總能找到它們的蹤影,無論是在陜西農(nóng)村,當初的西北小縣,還是如今寸土寸金的北京城。早些年,奶奶還在。每次媽去捋槐花,奶奶都跟著。等到進了家門,媽將滿滿一布袋的洋槐花在客廳里攤開來,放一個小板凳,接下來的一道活計是奶奶做的。她要將混在其中的樹葉兒和飛絮雜草擇出來,再用涼水過一遍,就可以拌面上蒸籠了。拌面的時候要加一點兒堿面,這樣蒸出來的花菜軟和,還能保持原色。擇槐花我們多半覺得悶,幫奶奶擇一會兒就借故溜了。奶奶也不惱,不緊不慢,把擇好的槐花放在茶幾上。不時還跟媽說笑幾句。不知道為什么,她穿一件淺藍色外杉,布滿皺紋的臉上掛著淡淡笑意,用圍裙兜起一堆間雜著綠葉兒的白色槐花的樣子,我始終記得。

      第一次跟媽一起捋槐花,是爸走后那一年。也是5月吧,跟她一起走過小區(qū)東邊的公園。她帶著我在公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幾個彎轉(zhuǎn)下來,遠遠地,嗅到那股清淡持久的香味兒,緊接著就看到那一掛掛的白色花朵,不等我說什么,她就徑直過去了。站在槐樹下,望著滿樹的槐花,她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笑了。她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但分明是笑了。

      以前我在省城的時候,也愛吃槐花,那時候咱們院子里沒有槐樹。你爸上班的那個美術(shù)學校,院子里有幾顆老槐樹,那些槐樹高啊,槐花都開在了屋頂上,夠不到,你爸就爬到屋頂上給我捋——拿回來滿滿一麻袋——他自己可不吃,我們自己哪里吃得了,咱們自己留了一些,其他都散給周圍的鄰居了。我和你奶奶把槐樹擇干凈了,拌一點兒面,蒸上了,也不要十來分鐘,就可以吃了。吃的時候可以放一些醋和辣子啥的——其實什么都不放也香得很呢。一頓吃不完,我就把它凍在冰箱里,想吃的時候再拿出來。

      可是今年沒有人給我摘了,說著她眼圈又紅了。

      我說,我給你摘么——你看看這一片槐樹林,我們摘的時候,我爸也就在悄悄地幫我們摘呢——你還別說,我爸還挺能爬的么,房頂那么高也怕的上去。我使勁笑著,問她,你啥時候發(fā)現(xiàn)這一片槐樹林的呢?

      在那之前,我從來不記得有這片槐樹,或者也曾經(jīng)從槐樹下走過的,只是沒有往心里去。當初買房,銷售員是用電瓶車載著我,在公園里轉(zhuǎn)了好幾圈的。那會兒公園還沒有成形,只堆了幾個小山包,小山包上種了樹,還是小樹苗。只靠近圍墻的一邊開了一條小路,鋪著青磚。挨著圍墻一溜兒的樹都是老樹,楊樹很高很直,間雜著還有幾顆柳樹——我想不起是否有槐樹了。我買這個小區(qū)的房子,多少跟旁邊的公園是有關(guān)系的。只不過真把家搬過來,就很少去公園了。雖然還是會跟旁人說,我家旁邊有個公園呢。

      爸媽和奶奶來北京,是在我買房不久。我和妹妹幾次叫他們來看看,他們終于應了。爸媽本來只打算小住一段,看看我們這邊的環(huán)境就回去的,媽看到我和妹妹一天吃無定時,總覺得我們是在“混日子”,她大為不忍,跟爸絮叨了幾回,說什么也不肯回去了。爸只好依了她。從此媽安心地守著我們的大后方,每天買菜做飯。媽常帶著奶奶去公園,有時候是跟鄰居阿姨一起。她喜歡公園里的花花草草,更喜歡公園里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恐怕沒幾個城里人能叫得上名字的野菜。每年開春入夏,她和奶奶去公園,都能捋一兜子野菜回來,苜蓿和灰條都可以做菜饃,苦菜涼拌更好一些。陜西人吃小蒜,像韭菜一般的葉子可以涼拌,蒜頭就當蒜吃。這幾年,每年夏天,老家的晚輩都會給媽寄幾包小蒜。

      那時候爸不常去公園。來北京前的一年他就退休。沒休息幾天呢,自己不愿閑著,在省城一家民辦的美術(shù)學校當掛名的副校長,校長是一個相熟的后輩,爸主要是幫著管后勤。他跟年輕的校長和一幫半大孩子相談甚歡,動輒請校長兩口子和那些美術(shù)生來家里做客,招生季節(jié)還坐火車或長途汽車跑到下面的縣城幫著拉學生。不管拉多少學生,他一分提成也不要——他說了不為賺錢,不過樂在其中。所以,他壓根就沒想在北京呆多長時間,他想做的事情還多著呢。在北京,爸很煩悶,總是一幅想要逃開的架勢。我們和媽勸他安心呆著,他只是搖頭。有幾回我們看著他跟小區(qū)外面店鋪的老板搭訕聊天,沒幾天他跟我們商量,想開家小店——仔細算過了,成本不高,還可以搭著賣電話卡什么的。后來那家民辦學校的校長聯(lián)系他,他又跟人家商量,想在北京辦個分校。反正,他覺得自己還能做許多事,不該像個老人一樣呆著。有一年,過去單位的同事來北京出差,順道來看他,吃完飯,爸媽帶那位同事閑逛,走到公園,那個40多歲的男人大為感慨,說,如果我家門口有個公園,我一天得來好幾回。爸不以為然,說,這有啥好逛的——在他心目中,遛遛彎,養(yǎng)養(yǎng)花,寫寫字,打打牌,那種標準的老年生活似乎跟他是無緣的。

      早幾年,從小區(qū)到公園,要經(jīng)過一片廢棄的廠區(qū)。廠區(qū)無人值守,只一道平時不上鎖的鐵門。廠區(qū)也有槐樹,大個的三五棵挨著一起,一簇一簇的枝椏,緊靠著那些老槐樹,很像一個槐樹家族,老老少少。媽說,你們不知道,前年我脖子上做手術(shù),當時我不想去醫(yī)院,你們硬要我去。你記得中間不是過五一么,我們跟醫(yī)院請假,回家過的五一。我其實還是有些怕做手術(shù)的,回醫(yī)院的前一天,下大雨——雨怎么就那么大啊。我一個人跑到這邊來——那天挺怪的,大鐵門還有值班的。我跟值班的小伙子說好話,央他讓我進去捋點兒槐花,那個小伙子挺好的,讓我進去了。我一個人捋了好多槐花,回家自己拌面蒸了,吃了那一頓,第二天我就放放心心地去醫(yī)院了。第三天就做的那個手術(shù)。

      我記得,媽是體檢的時候查出來的甲狀腺結(jié)節(jié),爸跟我們說不要大意,我們帶著媽跑了好幾個醫(yī)院,醫(yī)生說,這種情況多半是良性的,惡性的幾率不大。醫(yī)生的結(jié)論,可以保守治療,不放心的話也可以手術(shù),要家屬自己決定。商量來商量去,我們勸媽做手術(shù)。

      媽說著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泛著奇異的光彩。我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你爸趴在我耳朵邊跟我說,良性的,我那會兒麻藥的勁還沒散,只記得他的聲音很輕。槐花每年都會再開,可是人走了,怎么就再也見不到了呢?人怎么比草和花還要脆弱呢?她問我,也像在問自己。

      爸終于想通,大概是在那之后吧。他不再吵吵著要回去,也不再動心思在北京城里做個小生意什么的了。他開始安定下來,學畫畫,練毛筆字,侍弄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有事沒事,媽叫他的時候,他也能背著手相跟著去公園溜一圈了。小區(qū)有老年人活動室,他就此認識了幾個能說得上話的牌友。盛夏的某一天,他從外面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宣布,他要去練拳了。公園有個老師傅帶著大家一起練,他是主動跑過去問人家收不收像他這樣的徒弟的。早幾回媽曾叫爸到公園練練太極,還給他買了太極劍,只是爸嫌太極動作慢,說什么都不去。現(xiàn)在是他自己愿意。說好要做一件事情,他就認了真,要媽給他縫了劍袋。從那時起,寒暑不論,他每天很早起床,像個小學生一樣,背著自己的寶劍,準點兒跑去公園練劍了。春節(jié)的時候,他幾乎已經(jīng)能夠很完整地練下一路拳劍了。他要媽給他買一身對襟的練功服,等到開春了,他要跟著師傅和伙伴們一起給大家伙兒表演呢。

      媽說,后來經(jīng)過公園,她都不會走靠北邊那條路。當時老師傅教拳就在那邊的空地上。有一回大霧,她找不到爸,就站在路口大聲喊我的名字,喊了幾聲,就聽見爸應著,一會兒從樹和霧霾中間走過來,直著腰板,背著他那把劍。從那路過的時候,她總覺得爸還會走過來——不敢想呢,她說。

      有一陣,那片廢棄的廠區(qū)里除了齊膝高的荒草,就是這些無人問津的槐樹了。后來廠區(qū)變成了工地。起初,隔著圍墻,勉強還能看到槐樹披散的枝葉,再后來,不斷長高的樓群遮蓋了視線,就再也沒有誰記得那幾顆老槐樹了。只是公園還在,公園里那幾顆老槐樹,樹齡大概有幾十年了。花開花謝,幾年下來,沿著公園墻根的磚頭路,竟也蔓出了小小一片。

      那個下午,我們摘了很多的槐花,回到家里攤開了在桌上,一桌子的清白,微微泛一點兒綠色。奶奶安靜地坐在桌邊,一點一點揀,把那些混在其中的樹葉和雜草都摘干凈了,枝條也揀出來,把剩下的花兒洗好。然后,拌面搭鍋,座水,打火開蒸。因為一頓吃不完,母親把蒸好的槐花凍在冰箱里,吃了好幾個月。

      從那時候起,每年都會跟媽一起捋槐花。不記得是第幾個年頭了。媽還到過更遠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她發(fā)現(xiàn)那里也有很多槐樹。去年媽自己做了一個鉤子,綁在竹竿上,這樣高處的槐花也能捋下來了。槐花一直是拌了面蒸著吃,近些年媽更喜歡清淡的味道,她喜歡用更少的面來拌槐花,也不再放各種作料——她覺得這樣吃著更解饞。不管哪樣吧,在我心目中,槐花的香味從來沒有變過。

      現(xiàn)在,又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了。

      文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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