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時空 作者 江流夜
01
神龍初現(xiàn)——最早的“龍”?
眾所周知,現(xiàn)存最早的漢字資料是出土的甲骨文。“龍”作為中國人日常隨處可見的一個字,也已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甲骨文當中。甚至還有被“追擊”的記錄,比如下面這一片:
《甲骨文合集》6593
釋文如下:“癸丑卜,貞:灷(zhuàn)往追龍,從條西,及。”翻譯一下就是:在癸丑這一天貞卜,說:灷前去追擊“龍”,從條這個地方出發(fā)往西去,最終能夠追上吧。
甲骨文的“龍”
其中的這個字,極其形象,很明顯是一種動物,虬屈盤旋,張著血盆大口,頭上還有高高的冠類物體,這就是甲骨文的“龍”字。
“灷”是商代武丁時期的一員大將,在諸多戰(zhàn)爭卜辭中都出現(xiàn)過,可以說為商王朝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那么這條卜辭難道記錄的是“灷”曾經(jīng)在野外追擊過活生生的龍嗎?這是否能作為古人曾經(jīng)真實見到過龍的證明?
很遺憾,雖然這個字確確實實是“龍”字,但是甲骨文中暫還沒有記錄過“龍”這種動物,而主要記錄一個部族:“龍方”。學術(shù)界認為與文獻中的“共”“龔”等地關(guān)系密切。這片甲骨實際記錄的是商王與龍方發(fā)生的一次戰(zhàn)爭,殷商大將灷正在追擊龍方的軍隊。
商王與龍方時戰(zhàn)時和,比如下面這一片:
《甲骨文合集》9076
“貞:龍來以”。“以”就是致送的意思。這是在詢問龍方進貢的情況。大概灷對龍方的征討非常成功,龍方很快就臣服在商王的麾下。
這個“龍”方的家族除了在甲骨當中留下了蹤跡,還留下了一方殷商時期的重器:子龍鼎。
02
圓鼎之最:子龍鼎
說起商代青銅鼎,很多人第一時間便會想到所謂的“?戊鼎”(舊稱“司母戊鼎”或“后母戊鼎”,裘錫圭先生早已糾正)。其實,還有一件可與“?戊方鼎”齊名的商代晚期圓鼎:“子龍鼎”。業(yè)內(nèi)也將兩者形象地合稱為“方圓重寶”。
子龍鼎及其紋飾
子龍鼎最著名的是其銘文中“龍”字非常象形。盡管甲骨文在年代上比很多金文要早,但是甲骨文僅僅是占卜行業(yè)內(nèi)部使用的一種“簡體字”。當時正式場合,比如鑄造青銅器,則需要使用更加保守更加形象的“正體字”。因此我們得以清楚地看到更早、更象形的“龍”字怎么寫:一條盤曲的巨蛇狀動物,頭頂有一個高高的冠。
銘文:“子龍”
當然,這個“子龍”雖然和常山趙子龍剛好同名,但是內(nèi)涵完全不同。在商代,“子某”或為私名,或為氏名。私名“子某”一般是青年貴族,也就是商王王子或商王小宗的族長之子;氏名“子某”則是與以“某”為氏的貴族。
子龍鼎通高103厘米,口徑80厘米,是典型的高級貴族用器。古文字、青銅器專家朱鳳瀚先生曾結(jié)合殷墟卜辭中出現(xiàn)過的商王配偶“龔后”,推測龔地貴族與商王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子龍”很有可能就是“子龔”,是“龍(龔)方”當?shù)氐囊粋€高級貴族,與商王聯(lián)姻后獲賜了殷商王族的子姓。換句話說,“子龍鼎”是某位商王的“小舅子”鑄造的重器。
03
龍從天上來:“龍”字與天象的巧合
甲骨文當中的動物很多,但幾乎全是真實存在的生物。東漢的文字學家許慎在他的字書《說文解字》中解釋龍字說:“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
熟悉天文學的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是典型地描述東方蒼龍七宿的運行軌跡。
民間所謂的“二月二,龍?zhí)ь^”,本來是指到了二月初,東方蒼龍七宿中起首的角宿(室女座α和室女座ζ)出現(xiàn)在東方地平線上,能夠在夜晚被觀測到。到春分時節(jié),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全部出現(xiàn)在星空之中。所謂“春分而登天”。隨著天象的運轉(zhuǎn),夏至時蒼龍七宿會出現(xiàn)在正天之中,到秋分時節(jié),蒼龍七宿又會逐漸消失在西方地平線下,所謂“秋分而潛淵”。
可以說,古代人對“龍”這種習性的描述,與天象中的“蒼龍七宿”關(guān)系極其密切。因此,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著名的天文考古學家馮時就推測,“龍”最早就是作為星象存在的。他還舉出了一個頗為奇特的巧合:甲骨文中常見的“龍”字,其形象正好與蒼龍七宿吻合:
他進一步推測,《周易?乾卦》對于所謂龍的諸多描述:“潛龍”“見龍在田”“飛龍在天”“或躍在淵”,都是古人對天象“蒼龍七宿”的描述。
這確實是一個頗為大膽的猜測,只不過暫時還無法找到?jīng)Q定性的證據(jù)。龍真正的起源,還有待學者進一步的探索。但每次仰望星空的時候,或許都可以試試在天空中,勾勒出甲骨“龍”字的形象。
04
龍的異體寫法從何而來?
中國人喜歡龍,也喜歡寫“龍”字。書法作品中往往會見到各式各樣“龍”的異體寫法:“龍”“?”“竜”。這些寫法都是從何而來的呢?
首先從“龍”字的演變軌跡來看,最正統(tǒng)的寫法就是繁體字的“龍”,非常完整地繼承了甲骨文中彎曲的身體(右半部分),龐大的嘴巴(“月”形),華麗的頭冠(“立”形)。
“龍”字的演變
進入秦漢,帝制建立之后,龍逐漸成為了皇帝專屬的重要象征。加上龍字左半邊與“帝”字還比較接近,漢印中很早就出現(xiàn)了將左邊改造成“帝”的字形:“?”,來強調(diào)龍的帝王屬性。
另一個頗為常見的異體是“竜”。這個字在日本還直接作為“龍”的簡化字使用。一般日本人說到東方龍的時候會寫“龍”,而說到西方龍或者恐龍的時候則會使用“竜”,以示區(qū)別。
然而,“竜”很有可能是一個認岔了的錯字。
“竜”字最早見于宋代郭忠恕編寫的傳抄古文字書《汗簡》之中。所謂的“傳抄古文”,就是在古代出土的戰(zhàn)國竹簡上的字,當時人根據(jù)當時的知識水平,整理認字,經(jīng)過后世反復的傳抄。這樣最大的問題就是,抄寫的過程當中容易抄走樣。比如下面這個字: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漢字。但是根據(jù)古人的考釋,這個字就是“龍”——顯然字形在傳抄過程中嚴重失真。
“竜”字在《汗簡》當中的字形如下:
今天,得益于大量新的出土文獻,這個字形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比如郭店簡《緇衣》中有一句對應(yīng)今本《詩經(jīng)?小雅?小旻》的“我龜既厭”。顯然這個字是楚文字的“龜”。
《汗簡》中還有一個字形,古人以爲是“龗”字。
這個字我們今天同樣在楚文字中大量見到,記錄的是一種占卜用的靈龜——更可以確定:“竜”就是后人對楚文字的“龜”的誤讀:
很顯然,秦漢之后的人在整理戰(zhàn)國文字的時候,已經(jīng)對當時的文字感到隔膜。尤其是因為戰(zhàn)國時期,各個國家使用的文字差別很大。整體來看分為兩大系統(tǒng):東方六國的文字比較接近,而秦國的文字最為保守、獨特。
秦始皇在同一文字的時候,直接廢棄了東方六國的文字,所有人都學秦國文字。因此,漢人只熟悉秦國文字,不熟悉六國文字,第一次接觸到東方六國的文字時,都以為是倉頡時候的古文字,鬧了不少笑話。
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是復旦大學陳劍教授考證的“離騷”二字,很有可能就是秦漢時期的人對于楚國文字轉(zhuǎn)寫的錯誤。
秦國文字中的“蚤”寫作:
而楚國文字中的“”,可以記錄憂愁的“憂”,寫作
漢人正是在看到楚國文字的“憂”時,誤以為是自己熟悉的秦國文字的“蚤”,所以“離憂”就變成了“離騷”。
“竜”很大可能也是當時人誤認的一個“龍”字,后來將錯就錯,成為了“龍”字的一個重要“分身”。
至于今天我們最常見的簡體“龍”字,一般認為是來自“龍”的行書、草書的右半部分:
在《宋元以來俗字譜》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量用“尨”代替“龍”,“厖”代替“龐”,“?”代替“朧”的例子。然而,“尨”(máng)字本身的意思是雜毛狗。民間俗字使用的時候當然不必避諱講究這么多。但在制定官方的簡化字時用雜毛狗代替中華民族的象征“龍”顯然不大合適,于是最后選定了折中的“龍”作為“龍”的簡化字形。
陳寅恪曾經(jīng)說過:“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漢字中的每種“龍”都有深厚的文化傳承。龍年一到,書寫龍的同時,不妨再去了解了解“龍”背后的故事。
參考資料
陳劍:《據(jù)楚簡文字說“離騷”》,謝維揚、朱淵清主編:《新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
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裘錫圭:《說“?”》,《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甲骨文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
徐在國:《隸定古文疏證》,安徽大學出版社。
朱鳳瀚:《子龍鼎的年代與銘文之內(nèi)涵》,《中國歷史文物》2006年第5期。
圖片|江流夜
排版 | 小謝
設(shè)計 | 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