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彭鐵爾作品集 網絡圖片）

侯健/文

1816年，一部名喚《癩皮鸚鵡》的小說在墨西哥出版，這部作品被許多人認為是真正意義上在拉丁美洲土地上出現(xiàn)的第一部小說，自此之后，拉丁美洲的小說家們就不斷在探索和定義拉美小說的概念。這種嘗試并非只存在于文學界，拉丁美洲人定義自身身份的努力也在同時進行著，其中墨西哥哲學家何塞·巴斯孔塞洛斯在1925年提出的“宇宙種族”理念頗有代表性：“將要出現(xiàn)的是具有決定性的種族、合成的種族，換句話說，完整的種族，它由所有民族的才智和血統(tǒng)造就，因此更有可能具備真正的兄弟情誼和世界性目光”，這種籠罩著樂觀主義色彩的理念“實質上是一個掩蓋了深層次矛盾的神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在拉丁美洲，無論是文學界還是思想界，這種搖擺于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探索在《癩皮鸚鵡》問世后的一百多年間不斷上演，卻始終未有答案。

仿效西班牙流浪漢小說而作的《癩皮鸚鵡》可能是19世紀拉美小說家們最早也是最后一次對宗主國文學的模仿和致敬，在此之后，對西班牙的仇視和抵觸情緒也在小說界不斷蔓延。進入20世紀后，拉美小說的發(fā)展似鐘擺一般擺到了另一個極端，小說家們醉心于描寫大地、山川、河流、雨林、土著，仿佛不寫這些就算不得真正的來自拉美的小說家。《旋渦》《堂娜芭芭拉》《青銅的種族》《廣漠的世界》等一批大地主義小說、土著主義小說就在此時問世，可這些小說逐漸陷入了套路化的死胡同，甚至成為了宣教、鼓動政治斗爭的工具。模仿他者，還是強調自身？這成了一個問題。

出生于1914年的古巴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的首部小說《埃古-揚巴-奧》（1933）盡管聚焦黑人文化，卻似也可歸入土著主義小說之列，但卡彭鐵爾并未在鐘擺的這一端停留太久，多年之后，他甚至拒絕承認自己的這部小說處女作，因為他認定它并不成熟，巴爾加斯·略薩用四個字評價了卡彭鐵爾的這一態(tài)度：“極度明智”。卡彭鐵爾是有可能走向鐘擺的另一極端的：1923年，卡彭鐵爾與同處巴黎的米·安·阿斯圖里亞斯一道加入了布勒東的超現(xiàn)實主義陣營，還攜手創(chuàng)辦了第一份西班牙語超現(xiàn)實主義刊物《磁石》，似乎“否定父輩，回歸祖輩”的魔咒就要再現(xiàn)，這兩位此后成為拉美小說史上響當當人物的作家就要再次走上模仿學習他者的老路上了，然而此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朝著美洲的方向回望過去。

卡彭鐵爾后來表示，他當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給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增添光彩，他產生了反叛情緒，生出了表現(xiàn)美洲大陸的強烈愿望。巴斯孔塞洛斯的“宇宙種族”理念雖說更趨近于夢想，但其產生的根基卻是真實存在的：白人、黑人、黃種人、印第安人、混血種人……拉美是一片混血的大陸，拉美文化是多元的文化，這是拉美小說家們的作品中未曾窮盡的東西。超現(xiàn)實主義成為了一種反作用力，它幫助卡彭鐵爾發(fā)現(xiàn)了屬于美洲大陸的“神奇現(xiàn)實”：那些在歐洲人眼中處處透著魔幻神奇色彩的東西，卻是美洲人習以為常的，換句話說，美洲現(xiàn)實本身就是“神奇的”“魔幻的”。

這種反思的成果就是1949年出版的《人間王國》。在這部小說里，神話與歷史交織，現(xiàn)實與虛構交織，人間世界與神鬼世界交織，“神奇”元素隨處可見：大主教的幽靈現(xiàn)身審判暴君克里斯托夫，麥克康達爾能變化成鬣蜥、蝴蝶、鰹鳥、山羊、蜈蚣，蒂·諾埃爾則能變化成胡蜂、螞蟻、驢、鵝等動物，長廊兩旁的人形雕塑似乎有了生命、開始活動……

神奇有了，現(xiàn)實何在？不妨來看看反抗殖民的黑人領袖麥克康達爾被處火刑的場景：“麥克康達爾被捆在柱子上。劊子手用鉗子夾起炭火。總督用前一夜對著鏡子反復練習過的姿態(tài)抽出利劍，下令執(zhí)行判決。火苗升騰，朝獨臂人身上舔去，燒灼著他的腿。這時，麥克康達爾……用嗥叫般的聲音念起奇怪的咒語，身軀猛地向前一傾。捆在身上的繩子落到了地上，黑人的身體騰空而起，在一些人的頭上飛過……那天下午，奴隸們一路笑著回到各自的莊園。麥克康達爾履行了諾言，永久地留在了人間王國。白人們又一次被另一個世界的至高無上的神靈所嘲弄。晚上，頭戴睡帽的勒諾芒·德梅齊老爺向他那位虔誠的妻子大發(fā)議論，說什么黑人目睹同伴受刑而無動于衷。他還從這件事中引出一些關于人種差別的帶哲理性的結論。”

黑人果真愚昧冷漠嗎？這段文字實際上恰恰反映出了西方人對美洲“神奇現(xiàn)實”的漠視和無知。因為印第安文化傳統(tǒng)本就相信萬物有靈，人鬼世界是相同的，其間并無鴻溝，而且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巫術也有“變化”之法。在對此深信不疑的黑奴眼中，麥克康達爾變化飛升是真實的，而哪怕他真的死去了，他也絕不會離開這人間王國。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現(xiàn)實。

從首批殖民者來到美洲大陸開始，這種漠視和無知就在逐步蔓延，甚至引發(fā)了拉美文化和文學史上持續(xù)不斷的對“文明與野蠻”話題的討論。殖民者看到印第安人用活人祭祀，無比血腥恐怖，就認定這是殘忍野蠻的表現(xiàn)，他們此后“以暴制暴”的行徑仿佛也因此獲得了倫理支撐。上文提及的阿斯圖里亞斯在法國遇到了被認為是美洲文化基石的瑪雅圣書《波波爾·烏》，該書記載的創(chuàng)世神話為我們理解印第安人的行為提供了可能。我們通過該書得知，在印第安人的信仰中，人之所以成為世間主宰只不過因為他們有贊美創(chuàng)世神并為之獻祭的能力，一旦他們停止了這種活動，便會像先于人類被創(chuàng)造出的其他動物一樣受到神的嚴厲懲罰。因此，印第安人的活人獻祭是他們的信仰的體現(xiàn)，這也是美洲的神奇現(xiàn)實。

那么兼具神奇和現(xiàn)實的《人間王國》，或者說卡彭鐵爾的全部小說作品，如果只是立足于展現(xiàn)美洲特有事物的話，它與上文提到的大地主義小說、土著主義小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二者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寫作技巧層面。在前人的作品中，故事中的人物和環(huán)境大多是單純?yōu)橹黝}服務的，為了表現(xiàn)矛盾關系，土著主義小說中的印第安人大多善良、老實、本分，白人則暴虐不仁，大地主義小說中的環(huán)境要么是塑造人物性格的背景（如《堂塞孔多·松布拉》中的潘帕斯草原與高喬人），要么是某種刻板特點的代名詞（如《旋渦》中最終吞噬掉主人公們的可怕叢林）。比起這些作家和作品來，卡彭鐵爾更進一步的地方就在于通過精心設計，使小說的主題與技巧達到了完美的契合。試看麥克康達爾下毒的段落：“毒物在北部平原擴散，侵襲牧場和牲畜圈。誰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在絆根草和苜蓿中擴散，又如何混進成捆的草料并落進牲口槽的……很快傳來了可怖的消息：毒物已進入宅院……總在伺機進攻的毒物潛伏在小桌上擱著的杯子里，隱藏在湯鍋、藥瓶、面包、酒、水果和鹽里。不祥的釘棺材聲隨時可聞，送葬的隊伍隨處可見……銀十字架在路上來來往往，綠色、黃色、無色的毒物在它的庇護下，繼續(xù)像蛇那樣爬行，或經由廚房的煙囪落下，或從緊閉著的門的縫隙里鉆進屋內。”

卡彭鐵爾在這里隱去了下毒人的活動，將毒物蔓延的動作發(fā)出者寫成了毒物本身，毒物仿佛有了生命一樣自由活動、自主攻擊，這正與上文提及的印第安人萬物有靈信仰相契合（同理，書中拉費里埃城堡中的三門大炮被取名西庇阿、漢尼拔和哈米爾卡也就不只是個幽默橋段了）。這種被巴爾加斯·略薩稱為“選擇性隱藏材料法”（即選擇性地隱藏某些重要信息，在這里被隱去的是操縱物體的人類）的寫法貫穿小說始終，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很難察覺到這一點，但是在讀完全書之后則會留下這種印象：小說中的動物植物、裝飾擺設無比“鮮活”，仿佛全都有了生命。值得注意的還有《波波爾·烏》中的某些句子：“當高山被創(chuàng)造之時，河流在山谷之間找到了它們的源頭”；“‘你們讓我們受了許多苦，還把我們的肉當食物吃，現(xiàn)在輪到我們吃你們了！’狗和其他動物說。石磨指責他們說……狗隨聲附和道……甚至玉米煎鍋和飯鍋也開始斥責木頭人。”讀者在潛移默化中就接受了印第安文化最本質性的某些特點。

墨西哥文豪卡洛斯·富恩特斯曾指出寬泛意義上的“烏托邦”概念關注的是“某個不可能存在的空間”，但拉丁美洲的“烏托邦”卻只能是一個時間概念，人們似乎始終在追憶著某段不可再現(xiàn)的黃金時代。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卡彭鐵爾也在“時間”因素上費盡了心思，如《溯源之旅》（又譯《回歸種子》）等時間因素占顯著地位的名篇自不必說，《人間王國》的時間設計也同樣別出心裁。在《人間王國》里，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抑或是混血種人，一旦成為統(tǒng)治者，最終都會走向暴政，乍看上去，故事時間對應的是1751至1830年間海地歷史的真實時間，故事似乎是按照線性時間發(fā)展的。可再細想一番，會發(fā)現(xiàn)這種“壓迫-反抗-上臺-暴政-壓迫”的首尾銜接模式反復出現(xiàn)，似乎沒有盡頭，故事又像是按照《百年孤獨》那樣的環(huán)形時間結構來設計的，似乎拉美歷史真的是在不斷畫著圓圈、回到原點。可是再細細一看，《人間王國》每個部分（從第一部到第四部）之間并沒有明顯的文字連接，而是跳躍發(fā)展的，甚至每部分前都似獨立小說一樣擁有不同的文前引言，卡彭鐵爾極致細膩的巴洛克式描寫又使得每部分的故事發(fā)展時間極度緩慢，幾近停滯，仿佛是慢鏡頭掃過一幅又一幅畫面，這難道不正是拉美歷史的另一面嗎：原地踏步，仿佛從未前進。

在卡彭鐵爾之后，拉美“文學爆炸”的作家們之所以能夠轟動世界文壇，并非單純依靠凸顯拉美元素的異域主題或新穎技巧，而是二者的完美結合，這實際上正是卡彭鐵爾給拉美小說帶來的最重要啟示，卡彭鐵爾能被譽為“‘文學爆炸’的先驅”“大師中的大師”，原因正在于此。當下，隨著經濟和城市化的快速發(fā)展，年輕一代（或者年輕作家）體驗著看似超現(xiàn)實的生活（如加入超現(xiàn)實主義陣營的卡彭鐵爾一般），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不是回歸種子、溯歸本源呢？他們必須要做的又是不是去思考和發(fā)掘實現(xiàn)這種回歸的路徑呢？這正是卡彭鐵爾帶來的思考，也是卡彭鐵爾的文學作品永恒價值之所在。

（作者系西安外國語大學歐洲學院西班牙語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