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任曉寧 張雅琦 辛國勝人生最滿足的時刻，發(fā)生在2016年。

山東煙臺的一個老鄉(xiāng)嘗了口煙薯25，露出了驚嘆的表情，告訴他：紅薯真好吃！十幾年前，這個老鄉(xiāng)覺得紅薯是喂豬的，一想起紅薯肚子里就翻酸水，白給都不吃。

辛國勝是山東省煙臺市農科院糧油作物所所長，煙薯25是他研發(fā)、推廣的紅薯新品種。他從1997年進入煙臺農科院開始研究紅薯，把紅薯苗雜交、育種、鑒定、淘汰，每年從上萬株幼苗中挑選、研發(fā)出煙薯25。最終，紅薯這個不被人待見的冷門品類，做到了大規(guī)模種植推廣，并進入千家萬戶的餐桌上，成為網紅產品。這段時間，有25年之久。

正因如此，辛國勝被稱為“煙薯之父”。

2022年冬天，煙薯25仍在各個購物群里活躍，經常有人發(fā)出購物鏈接，分享空氣炸鍋或烤箱里翻滾50-80分鐘后，軟糯可口，香甜似蜜的煙薯。煙薯25現在也是各大電商平臺紅薯品類暢銷的冠軍。這是一個新開拓的賽道，2016年之前，辛國勝記得很清楚，電商平臺上根本沒有紅薯這個品類。

對于一個農作物新品，25年的時間也算漫長。一般農作物新品，從開始科研到真正落地，需要10多年時間。很多農作物研發(fā)成功后只能留在實驗室，沒有讓大眾吃到的機會。相比而言，煙薯25能得到大規(guī)模推廣成為網紅，辛國勝覺得，有運氣的成分在。

不過，運氣總會降臨給有準備的人。很多做農業(yè)研究的人，由于沒有選好方向，最終泯然眾人。煙薯25的成功，再一次證明了科研方向的重要性。

老鼠立功了

2005年冬天的一個清晨，辛國勝留在地窖里的紅薯被老鼠啃了。地窖里有120個種類的紅薯，其中，0579號被啃的最多。

利用植物的天敵刪選優(yōu)質品種，是農學家的常用方法之一。2005年，辛國勝從近1萬多棵種苗中，選出優(yōu)質的種子資源，經過無數次“雜交、培育、鑒定、淘汰”的循環(huán)，篩選出120個優(yōu)良品種，老鼠挑中了0579號。

0579號即2005年第79號品種，也是煙薯25的前一代名字。老鼠愛吃0579號，是因為好吃，與普通品種的紅薯相比，這個新品種果糖含量高，是其他甘薯的1-5倍，糖蛋白與果膠含量也非常高，經過炙烤、冷藏、解凍后口味依然香甜。

讓紅薯更甜、更好吃，是辛國勝進入煙臺農科所時的最初目標，沒想到的是，從有想法到最終推廣成功，這一顆小小的紅薯，就花了他半生的時間。

2005年發(fā)現0579號后，2006年辛國勝特意多留了一些種苗，擴大生產規(guī)模。剛入選的時候其他科研人員對于0579有爭議，認為它不能高產，是有缺陷的品種。辛國勝想著，那就再做一年實驗。

第二年，0579號的種植面積從幾株擴大到一百多株，面積擴大后辛國勝發(fā)現，它既很可口，也能高產，是一種無限接近完美的紅薯。他終于放下心里的一塊石頭，這時他有一種預感，最初的夢想將要成真了。

“全國有200多家研究紅薯的單位，以每個科研單位每年淘汰9000株系計算，找到一株煙薯25的概率是數千萬分之一。”辛國勝很感慨，能找到煙薯25，他是幸運的。

煙薯25逐漸在各方面表現出優(yōu)秀的一面。在2011年全國性甘薯食用品質組競賽中，它因色美香純食味甘甜而奪冠；在國家區(qū)域試驗栽種過程中，它又力壓其他品種，摘得產量第一。2012年，0579正式通過國家鑒定，更名為煙薯25。

之后，煙薯25開始面向全國推廣。截至目前全國各個省內都有種植，全國年種植面積突破400萬畝。

偶然與必然

能發(fā)現煙薯25，有偶然與運氣的成分。不過，對于一個研究紅薯長達25年的人來說，也是一種必然。

辛國勝研究紅薯始于1997年。那時的紅薯品類，在煙臺農科院是一個不受待見的品類，帶著辛國勝入行的師傅當時對紅薯徹底失望，轉去研究黃瓜了。“那時沒人瞧得上紅薯，是個冷門品類。”辛國勝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

但辛國勝很不服氣。他覺得，紅薯不被待見，根本原因是不好吃。如果能研究出好吃的品種，或許能改變整個紅薯市場的價值。

從1997年到2005年，辛國勝研究的一切方向，都是為了讓紅薯變好吃。這與當時大多數同行的研究方向是相悖的，那時，紅薯研究的大方向是高產，讓一畝地生產出更多的紅薯，才算得上成功。

冷板凳一坐就是8年。好在，他堅持住了。

想讓紅薯好吃，首先要過得了自己嘴巴這一關。“生瓜口味好，熟瓜一定好吃。”為了篩選出優(yōu)良株系，辛國勝在田間地頭直接品嘗生紅薯，年均三四百個。他吃過南瓜味、栗子味的紅薯，也吃過苦味、咸味的紅薯。“有些事情就是反復地這樣來做，你只要方向正確了，它就是有偶然性，也會變成必然了。”

終于，煙薯25誕生。2012年，煙薯25通過國家鑒定，開始推廣種植。2016年，煙薯25在電商平臺上嶄露頭角，得到更大規(guī)模種植。

一個優(yōu)秀新品種的誕生，不僅需要走出實驗室，最重要的是要走向大眾，迎接市場的考驗。

讓辛國勝自己也沒想到的是，煙薯25的銷售效果出奇得好，市場反饋很熱烈。

最開始，一些農戶選擇了電商，在拼多多、淘寶等平臺上少量地賣煙薯25，首周一天不過百十單，但一周后，日訂單量大漲至四五千單，并且復購率非常高，農戶第二年不得不找他要種苗。

很快，各地種植戶都標注煙薯25開賣，一些中間商、零售商聽聞“煙薯25”超級甜的名聲，直接跑來求購，煙薯25由此打開了市場。全國農業(yè)技術推廣服務中心的統(tǒng)計數據顯示，目前，煙薯25已成為全國推廣面積最大的甘薯品種。

有統(tǒng)計顯示，每年約70%的煙薯25作為商品薯，通過電商和線下渠道走向消費者。

辛國勝記得，2017-2018年間，不少農戶單靠煙薯25賺了上百萬元，他們紛紛給他寫感謝信。有的農戶種了一輩子地，對他們來說，百萬元幾乎是天文數字。

煙薯賺錢多是因為能賣的上價。在過去，一斤紅薯能掙到五六分錢已經算非常好了，種植煙薯25并且擅于存儲的農戶，在反季節(jié)售賣后，一斤純利潤有3元。

成為農業(yè)全才

接到記者電話時，辛國勝剛從農田回來。煙薯25成功后，他又研發(fā)了煙薯29，這同樣是一種高品質甜度高的紅薯，更適合做粉條。同時，他還要和種苗公司，紅薯加工廠對接，進一步推廣煙薯。

雖然是育種專家，辛國勝現在做的事，已經不不限于育種。

農產品向來是靠天吃飯，即使當下有機械和科技助力，在大自然中生長的農作物，依舊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紅薯也不例外。

煙薯25開始推廣后的幾乎每一年，辛國勝都會遇到實驗室里想象不到的問題。

2015年前，煙薯25的優(yōu)良品質已經在紅薯種植戶間名聲大噪，但當時，這個品種只在山東煙臺和威海、河北唐山等產區(qū)表現優(yōu)異，產量只能供應部分國內市場。海南、云南等地最初種出的煙薯25，口感卻還不如普通紅薯。

同一個品種卻有不同口味，原因在于性能退化。紅薯屬無性繁殖作物，無論大田苗，還是高剪苗都面臨病毒侵擾，致使出現種性退化的問題。那個階段，辛國勝的主要研究任務是防止性能退化，他最終和團隊研發(fā)出甘薯脫毒技術成果“一刀切”甘薯莖尖剝離法，這也是國內首次提出的一種甘薯脫毒莖尖剝離技術。

2016年后，煙薯25有了優(yōu)良的適應性。現在煙薯25已在全國均有種植，并能做到全年供應。

2018年，煙薯25在電商平臺上已經嶄露頭角，這一年，又有農戶找到他，他們發(fā)現一種病蟲害對煙薯25危害很大。

這種病蟲叫煙粉虱，是病毒病傳播的主要昆蟲，傳播病毒力特別強，而且很難消滅，對煙薯25造成了病毒大規(guī)模的爆發(fā)。

發(fā)現問題后，辛國勝先請教病蟲害專家。但這種新問題，專家也解決不了。這時候，辛國勝和團隊只能硬著頭皮自己慢慢做實驗，一點一點做出來。“畢竟沒有人比你更懂這個品種。這也是被逼的，我們必須來進行研究。”最終，辛國勝發(fā)明了“一種甘薯大棚煙粉虱防控方法”，這種方法在2022年獲得了專利授權。

農業(yè)研究是沒有止境的，隨著種植面積越大，生產中實際出現的問題越多。辛國勝和團隊成員還在南方產區(qū)大規(guī)模普及深耕、覆地膜、鋪設滴灌等科學種植方法。以前，甘薯田常長雜草，打藥殘留多、不健康，徒手拔草又費人力。直到辛國勝給甘薯田覆上一層黑色地膜，收到了奇效。面對土壤貧瘠，土質疏松的環(huán)境，辛國勝選擇平栽覆膜+滴灌的栽培技術，有效提高了商品薯率。

如果不解決這些問題，農戶就無法盈利，授權單位就沒有生存的空間。“為什么我們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就是從產業(yè)發(fā)展的角度來考慮這個事情。”辛國勝說。

除此之外，辛國勝還提出了甘薯人工昆蟲二次授粉法、一甘薯分層施肥技術、甘薯輕簡化覆膜栽培技術等，獲得省部級成果3項、市級成果7項，其中“甘薯高花青素特異種質創(chuàng)制與新品種選育應用”，解決了當前紫甘薯產量和色素含量低的問題，“人工昆蟲多次授粉法”促進優(yōu)質基因多次聚合的育種理論，獲得農業(yè)農村部中華科技三等獎。

回顧做農業(yè)科研的25年，辛國勝唏噓萬千。這是一個很辛苦的行業(yè)，當城市里的打工人反抗“996”工作制時，辛國勝調侃說，自己做的這一行，其實是“007”，基本上全年無休。不過，他覺得很值得。

以前，紅薯基本只能做飼料，現在，紅薯不僅能上餐桌，還能做成飲料、做成零食，在電商平臺上開辟出一個新賽道。辛國勝特別高興，憑借煙臺農科院一己之力，讓紅薯這個品類在整個農作物中價值提升。對于一個研究農學的人，他覺得，意義無限。